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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淋碰了个硬钉子,心中气怒再忍不住,他狠狠盯了已经起身做出送客手势的弟弟一阵,重重拂袖,可走出两步,还是没忍住转身,喘着怒火说道:“别不知好歹,我也是好心相劝,你我毕竟是一母同胞兄弟,你仔细……一时义气惹杀身之祸!”
贺湛那笑容,活脱脱写出没心没肺四字:“我既煞克之命,招此横祸也是理所应当,郎将一贯珍惜自身,今后更需警慎莫被我这克星连累不得善终。”
贺淋终于暴走,贺湛却真觉挂念起七、八日未见的好友来,去莹阳真人那儿交待了一声,便策马往慈恩寺所在晋昌坊,这里已经邻近启夏门,尚隔通善、通济二坊而已,虽不在峰叠幽谷,四围却颇郊静,不过贺湛预料见七郎这会儿仍在“祈福”,并且那队伍蔚为壮观,只怕到了闭寺之时,他临时搭建那处草芦还免不得被众多“信徒”环绕,没这么快清静,是以虽到晋昌坊中,贺湛却也不急着访友,在十字街上逛了好一阵子,顺便在路边一间露天简陋却因胡饼美味而小有名气的食铺填饱肚子,又去沽了一坛好酒,提在手上,待得第一声禁鼓敲响,这才悠哉游哉逆向出坊人流车马,往慈恩寺去。
傍晚霓光霞影里,某间寒酸草庐看上去竟然也有别样艳趣,只贺湛往门内悄悄一望,却见王七郎端一海碗咕噜噜饿灌一气,似乎堪堪解渴,将碗随手一抛,精疲力竭往案上一扑,整个人就像一个漏气皮囊,形状好不可怜。
贺湛“啧啧”两声:“忠义王七,你好歹也在寺院雅处,正该烹茶慢品,这凄惶得,怎么竟直接饮起白水来?”
王七郎听闻这熟悉嗓音,才总算恢复几分力气,撑起身子来:“我这几日,可总算十足领略这清谈之苦,也不知这些士人哪来那么多精力滔滔不绝,我只觉喉咙都快吐出三味真火来。”
贺湛大笑两声,晃晃手中酒坛:“上品剑南烧春,正好与你解渴。”
王七郎眼中一亮,但依然克制住了,只操起海碗再舀一碗冷水:“我可在斋戒,哪能沾酒,好个十四兄,就知欺我,往常怎不见你这样慷慨。”
“难不成,你还当真为太后祈福?”十四郎人已经入内,却没合上门扉,反而还彻底将窗户推开,这下足能防备隔墙有耳,才能畅快说话。
“样子总要作足。”王七郎依然不受诱惑,只眼巴巴地看着贺湛自寻了一干净海碗,寒舍内顿时酒香四溢,王七郎狠狠吞了口唾沫,到底忍住,横眼睨着得意洋洋的损友,不甘不愿饮自己的凉水:“你今日怎么来了,不怕落人耳目?”
贺十四便将贺淋那番警告说了一回,微微一笑:“亏得他提醒,我也意识见凭你我交情,若我完全置之不理岂不蹊跷?总得来看望一回,规劝几句。”
王七郎却有担心:“这些起哄者,可都是你在后策划,别被太后察出蛛丝马迹来。”
“放心,这回告托者都为姑母至交,一贯谨慎多智,他们也没亲自出面,势必滴水不漏。”
王七郎又问:“诸多士人也就罢了,最爱趁这等热闹,也是为了交游广阔,我怎么察觉见,其中不少部份却是怀有企图之心,仿佛不是单纯为凑热闹,意在诃谀奉承。”
贺十四颔首:“是有部分虽中第多年但候职不得,想借这机会趁个忠孝名声,只不过,这回跟风只怕非但落不得好,还反而会惹猜忌,只这潭水,倒是越浑越好,更不怕对方察出子丑寅卯。”
王七郎笑道:“果然是你之计较。”
“这回我可不敢居功,是那位……”贺湛扬起一只手掌。
“是轮回者?”王七郎惊异道:“你与她如何联络得上?”
“通过柳三郎。”贺湛一晃眉梢:“我就知道凭她机智敏锐,就算没我提醒,应该也能猜测到一些端倪,短短月余,果然便排除柳家嫌疑,应是再无顾忌,才对四娘姐弟坦言直告。”
王七郎也是由衷佩服:“我听父祖说起韦太夫人之计,以及诸多隐情,实觉心服口服,自问换成我,万万想不到这样稳妥计策应对,真不愧女中诸葛……可太夫人毕竟老于事故,再者也有裴公当年预感不测知会在先,没想到轮回者只靠自己摸索,竟也能厘清黑白。”
贺湛却又赞王家:“我惊异则是令祖令尊当知太后涉政,竟毫不忌惮,不虑危难艰险,果为高义之人。”
王七郎这时却不自谦,甚觉骄傲:“王氏一族从前虽与裴、郑并非过密至交,然则某之父祖却历来钦佩裴公之德,一直不信二族谋逆之说,坚信其中有小人奸侫嫁祸污篾、蒙蔽圣听。当知太后有涉政之行,并极其可能陷祸忠良,即便因缺实据之故暂时无能为裴郑昭雪,却怎肯屈于威逼,而失正道。”说到这里,王七郎更觉心潮澎湖,悲愤之余更觉义气满怀,实在想要畅饮酬志,然而他两眼盯着那坛美酒好一阵,终于还是摁捺住了,再舀一碗清水仰首饮尽。
“太后位及尊贵,却不肯放过四娘弱质闺阁,威逼迫害,我与四娘姻缘早定,若置之不顾任由四娘受欺而改娶他人,非我一人之辱,乃王氏阖族之羞,如此懦弱,何谈名门风范,望族德操。”说完却想起之所以到这境地,其中离不开母亲一番行为,王七郎顿时又脸红:“再者,四娘遭此劫难,也有家母之过……我实羞愧。”
“难道说,七郎如此坚定只是因为大义,就没有半分是因……”贺湛毫无仪态的托着腮,微咪眼角活像一只狐狸:“是因对四娘情深不移,非她不娶。”
见好友蓦然红了脸,这回破天荒没有掷地有声反驳,而是手足无措又去打水,本是为掩示心虚,但喝得太过着急,一口呛得死去活来。始作俑者贺湛却“狼心狗肺”地大笑不止,一手抚着自己胸口,一手去为好友抚背止咳,待得王七郎好容易又能呼吸,贺湛却又追问一句:“七郎何时何处见过柳四娘,这么多年,竟一回没听你提起,你总不至于说,未曾谋面只听芳名,就生倾慕之心非卿不可了吧?”
什么时候见过……七郎不由想到那一年,他随父返京与家人团聚共渡新岁,因而在正月晦日,尚还未往江南,那一年似乎特别冷,到新岁第一个举家出游踏春之日,曲江池畔的垂柳上甚至还有积雪,天上密密麻麻全是阴云,北风不断卷来飞霜入襟,然而纵然如此,也阻挡不住人们踏春赏景的热切心情。
那一年好友裴十一郎还未遭遇横祸,兴致勃勃邀他骑马踏春,他们两骑穿梭在锦围彩帐处,七郎记得自己十分诧异冒着凛冽寒风,贵族们如何还有心情坐于水边观赏这毫无明媚可言的所谓春景——别说芳菲娇红,连绿叶都看不见几片。
沿水走得稍远,七郎甚至见到不少平民,有的也搭建起半新不旧毡帐,更多的是就在露天成群结队勾肩搭背踏歌起舞,不分老少,甚至不分男女,喜庆欢愉气氛不输贵族聚集处歌舞喧天多少。
七郎虽是长安出生,幼年时倒也参与过大大小小踏春宴会,然则因那时年龄尚小,家人并不放任他自乘赏玩,锦围盛宴的情境他是熟悉的,却还从未见识过百姓们更加纯粹的喜闹场景。
正觉目不睱接,注意便被与那热闹寒水轻隔处,一方亭台里,跽坐画案前的少女吸引。
那一年他婚事未定,只隐约明白将来会娶柳氏女儿,这门婚事本是曾祖父与柳公约定,定得稍晚了些,祖父一辈全都已经娶妻生子,父、伯一辈也刚好没有未婚适龄,于是只好“下降”至曾孙一辈。
七郎隐约听说柳氏有女刚好与他年龄相当,却也不知是哪一位小娘子。
当时就听裴十一郎说道:“是我姑母之女柳四娘,这么冷天,她怎么独自在此?对了,定是听我五姐提说画者最忌困居不出只精临摩,正该亲身体会市井风情,观察领会各异阶层人文情态,才能绘出深动佳作,四表妹最喜画艺,定是身体力行。”
原来这位就是柳四娘,七郎当时就觉脸上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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