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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踩断了藤蔓,皇甫佶抬头望山腰里看。
有一个朦胧的亮点,孤零零的,既不成村,也不成寨。滇南山里随处都能看见猎户的杈杈房,用两三个木桩搭起来,能遮风避雨。但没哪个猎户有这样的豪气,点一整夜的油灯。
那是鹰眼,窥伺着鹰嘴山下汉人的动静。
里头人不会多。皇甫佶做个手势,有个精悍的士兵跟上他,无声地在林子里移动。到了杈杈房跟前,两个人又迅速伏低了,侧耳听了一阵,杈杈房里有一串野鹞子叫声传出来了,咕咕的,很欢快。这个越嶲城的守兵跟皇甫佶咬耳朵,“放哨的。”
蛮子用鸟叫声当暗号,皇甫佶懂。士兵嘴一张,咕咕的鸟叫也从深密的草丛里窜出来了,像是在应喝。有个包头的爨人从杈杈房里探出身子来,那里头点着松明子灯,能照出爨人脸上疑惑的神情。
皇甫佶和守兵默默地对视一眼,等爨人转头的瞬间,两人飞身出去,把爨人扑倒,捅透了后心。杈杈房轰然塌了,有个人影忽然跳了起来。皇甫佶的手臂把人箍住了,刀刚从后面架上脖子,他的动作滞了一下——被他箍住的那条腰纤细柔韧,是个女人,身上有股乌桕子清苦的味道。
在他愣神的功夫,那女人反手一刀,在他手臂上划拉出一道口子。越嶲守兵一脚踢在她心窝,又抽了两个嘴巴,女人喘着气倒在地上,皇甫佶伸出淌血的手,捏住下颌迫使她转过脸来。松明子的火照出一张微黑的脸,不服输地瞪着眼睛,像头山猫。
皇甫佶叫士兵用爨话问她:“寨子里有施浪家的人吗?”
女人不屑地翻了下眼睛,她猝然张嘴,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凌厉的野鹞子叫,就被薄薄的刀刃割断了喉管。那恶狠狠的眼神凝滞不动了,一对年轻的乌爨男女,生前形影不离,死后还亲密地交叠在血泊里,衣襟上的索玛花映着松明子灯,像颤巍巍、热突突的两颗心脏。
皇甫佶薅了一把鸭茅草,把刀刃上的血胡乱擦了擦,他站起身,没再看这对气息奄奄的情人。“你在这里守着。”
越嶲守兵把杈杈房重新搭起来了,他坐在松明子火前,顶替了乌爨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鸟叫。
皇甫佶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飒飒的夜风把身上的血吹干了,吹冷了,其余的守兵见他得手,都躁动起来,摩拳擦掌地要去杀蛮人。这些人是皇甫佶从越嶲城选出来的,常年跟寨子里的蛮酋打交道,见识过汉人被抓娃子。
寨子里静得很,连狗叫声都没有。因为那一串串欢快的野鹞子歌声,爨人都睡得很放心。罗苴子大军驻扎在戎州,这里最多是一些来打探门路的散兵游勇。两个汉兵比着手势,把那扇破烂竹门悄没声地推开。
雪白的芦席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爨人。脚下踩到东西了,低头一看,是刀背,寒气森森的。汉兵跳起来,手起刀落,热血飞溅。寨子里炸开锅了,谁也顾不上点火把,窄窄的山道上挤满了乱劈乱砍的鬼影子。有个倒霉鬼撞到皇甫佶跟前了,那是爨人,刚从草席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穿衫袴,热乎的皮肉很结实。皇甫佶一刀抹了他的脖子,把挡路的死人踢到草堆里去。
他拎着刀,从山道上走下来。也没人样了,像从阴曹地府杀出来的恶鬼。
爨兵们吓傻了,他们料定了汉人只会龟缩在越嶲城里,死也不会露头。山林子里,是爨人的地盘,可他们也跟懵懂的牛羊似的,被汉人趁夜摸进门,讨了性命。
“阿普笃慕在哪?”皇甫佶从地上抓起一个爨人,这是个寨子里的小头人,会说汉话,骂汉人们“牲口”。皇甫佶俯下脸,眉毛上还挂着血珠子,他的声音又冷又硬,“他不是想过泸水吗?鬼鬼祟祟躲在山里,也算男人?”
爨人又骂,对汉人的官格外有种切骨的仇恨:“牲口!骟了你!”
旁边的汉兵给了他一刀,这个嘴硬的爨人瘫软了下去。
这附近的寨子,果然是互通消息的,有此起彼伏的呼哨声飘来了,看枝叶摇动的光景,来人不少。皇甫佶叫汉兵们点火把,“烧了寨子,咱们走。”
寨子里熊熊的火光直冲峭壁,皇甫佶蹲在山泉前,刚用一把水洗了胳膊上的伤口,一支箭掠过湖面。他立即起身。看见崖壁的缝隙里跳出几个爨兵。这回不是驻扎在鹰嘴山的散兵游勇了,是从戎州赶来的罗苴子,胸前披着藤甲,背上挂着弓刀。
是阿普笃慕。他在越嶲城外,爨兵主力也不会远了。
皇甫佶提起刀,慢慢地后退。
鹰嘴山的寨子被偷袭,死了几十号爨兵,阿普笃慕的那双黑眼睛显得有点阴沉。他从山石上走下来,目光从皇甫佶的身上移到脚上,看到了紧裹的腿甲——他在防着自己呢。阿普笃慕说:“那泉水里有毒。”
皇甫佶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胳膊上才洗过的伤口,他说:“南疆的泉水,毒不死爨人,也就毒不死汉人。”
皇甫佶这话无异于挑衅,阿普笃慕眉毛一掀,忽然打了个尖锐的呼哨,“抓娃子了!”他用爨语吼了一句,数不清的罗苴子翻山越岭地涌过来了,眼见几个汉人惊恐地捂住了裤裆,阿普笃慕双手插着腰,哈哈大笑,像当初把张芒查丢进河里那样得意,火把照得一双眼睛晶亮。
他二十岁了,还有种少年的爽朗。
竹箭飞刀雨似的落到了跟前,皇甫佶对士兵们一声令下,拔脚就跑。
鹰嘴山距离越嶲城不远,罗苴子们只是咋呼了几声,就折回山坳子了。阿普笃慕进了邻近的寨子,这里的寨主是施浪家支的小头人。听说了汉兵偷袭的消息,寨子里挨家挨户把火把点起来了,寨栅外多了守兵,那是以前在达惹身边的娃子嘎多,现在他整天跟着达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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