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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皇甫南肯定要一通瞎话糊弄过去了,谁知她眼睛一转,笑道:“伯父行得正,坐得直,从不藏祸心,当然觉得怪!”对皇甫达奚袅娜地一拜,就退出去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皇甫夫人气得也笑了,“你看她那没轻没重的样子。”
皇甫达奚“唔”一声,“这事准是九娘撺掇李三郎的。崔氏没少在陛下面前给蜀王使绊子,也是那瓦匠封爵,惹人眼红,恰好撞上了。”说到这里,皇甫达奚心里又一动,“李三时机倒看得准,真闹起来……”他攒眉望天,想了一会,幸灾乐祸地摇头——反正倒霉的也不是我,我自行得正,坐得直,怕甚?
他这才想起要紧事,转头问:“六郎……”
皇甫夫人道:“我叫九妹也去劝一劝,你还不知道?那是个倔驴。”
“何止是倔?”皇甫达奚勃然变色,猛地拍案,“还胆大包天!”
“怎么了?”皇甫夫人被他唬了一跳。
皇甫达奚吞了口唾沫,把烛台移开,倾身到皇甫夫人面前,泄露了政事堂机密,“薛厚自陇右给陛下上了道奏疏,说西番与乌蛮秘密勾连多年,图谋不轨。”
皇甫夫人慌了,“这,是真的吗?”
皇甫达奚回想着他在御前偶遇过的云南王世子,是个和皇甫佶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没有李灵钧那样锋芒毕露,人看上去也赤诚单纯一点,“看不出来,”他呢喃着,心情不虞地摇头,“再被秘书监一搅和,议和这事,一时半会是不行啦……”
皇甫夫人只惦记着皇甫佶,“这和六郎有什么干系?”
皇甫达奚“呵”一声哂笑,“你当他在京都,和薛厚通风报信的时候还少吗?”他沉着声,“我就知道,阳奉阴违,他是个好手!”
皇甫夫人怔怔地看着他,忽又想起一节,她迟疑地说:“当初是六郎从乌蛮把九妹领走的,如果被乌蛮的人认出他来,把这事揭发……”想到段平,她不禁浑身一个寒噤。
“不要慌,”皇甫达奚可比妇道人家镇定多了,“事情还没查实,陛下不会轻易地打草惊蛇。各罗苏只有两个儿子,这个在京城做质子,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皇甫夫人还在忧虑,“这个乌蛮王子也在南衙,两个都年轻气盛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
皇甫达奚扶案起身,疲惫地解开革带,“趁还有点时间,赶紧把那事办了吧。”
皇甫南轻轻透口气,伸出湿淋淋的胳膊,把案上一个斑犀钿花盒子拖过来,里头是胡桃大的澡豆,淡淡的绿色,用水化开,幽香扑鼻,她奇道:“这是什么?好香。”
这两天皇甫南突然转了性,沐浴的时候不许人靠近,婢女的身影隔着屏风晃动着,绿岫答道:“是红芍拿回来那包菩提子的皮呀,我看那东西黄皴皴的,苦剌剌的,怕有点臭,掺了好几样香料进去,”她掰着指头点起来,“有白芷、白蔹、白芨、白茯苓、白术、沉香、麝香、鹿角胶、绿豆面,你数数!谁这么促狭,尽送些乡下东西,浪费好香料去配它。”
听绿岫说乡下人,皇甫南噗一声笑出来,被水汽打湿的睫毛扇动着,“是山里的野人。”
“我进来了?”红芍捧着铜匜进来,把茶麸水在她头发上慢慢浇着,皇甫南肩膀一缩,沉到了水里,乌黑的头发像打湿的绸缎,漂浮在水上。
红芍满心的好奇,听外头脚步声静了,她轻声问:“娘子,三郎今天在阁子里,跟你说什么了?”
皇甫南不做声,红芍越发凑近了,“是不是,蜀王府要跟咱们府上提亲?”她一颗心噗噗跳,比自己要嫁人还紧张,“你答应了?”
皇甫南想了想,反问她:“红芍,你是良籍,如果内教坊选你去做伶人,或者有当官的人家要娶你去做妾,那人权势很大,以后兴许有数不清的人来巴结你,讨好你,你愿不愿意?”
红芍立即道:“我不愿意!”
皇甫南微笑,有点轻蔑的意思,“连你都不愿意。”
红芍怔住,“三郎想……”
“什么都不用想,”皇甫南断然道,“伯父不会答应的。”
红芍还站着不动,皇甫南推她一把,“你快出去。”把人都打发走了,她拿起铜镜照后背,乌桕叶汁的痕迹似乎淡了。皇甫南精神振奋了不少,穿上寝衣坐在榻边,红芍和绿岫围着她转,一个擦头发,一个在背后的青帐里熏香,皇甫南突发奇想:“有阮咸吗?”
“没有,有琵琶。”红芍不解地看着她,皇甫南以前没有半夜弹琵琶的兴致。
“拿过来。”
红芍把琵琶抱了过来,皇甫南捡起拨子,胡乱地挑弄了会琴弦,那声音,是折断了珊瑚鞭,倾泻了玉盘,听得两个婢子都痴了。月色自疏朗的窗棂投进来,皇甫南低头凝视着手里的拨子,洁白的手指轻缓地画了个盈字。
大盈库!
她倏的按住了琴弦,琵琶发出“铮”一声锐鸣。
阿普枕头下的红牙拨,是本该埋葬在西岭的韦氏遗物吗?
作者的话
工匠不敢把妃嫔的闺名刻在皇家器具上啦。唐内库:琼林库,大盈库。李三的爱马仕鞍子是琼林库的藏品。
宝殿披香(十九)
佛堂里灯火煌煌,那一捻蜂腰,清瘦的面庞,被照得细腻油润。手结妙音天印,赤双足,这是阿普笃慕最熟悉的阿措耶。小时候萨萨常打发他去佛堂擦一擦净瓶,换一把野花,阿普笃慕根本不放在心上,在这汉人的地盘里,他成了个虔诚的信徒,跪倒在蒲团上,躬身拜了拜。芒赞站在旁边看着,笑道:“我们黑教看万物生灵,即便虫蚁,都为神迹,你们信奉的菩萨,却是个袒胸露乳的女人,这可说不过去啊。”阿普笃慕不以为然,“阿搓耶有三十三相,你心里想的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芒赞信以为真,又仔细看了两眼,“我看来看去,还是个光身子的女人。”等阿普笃慕奉了香,他胳膊随便地搭在阿普的肩膀上,脑袋也歪了过来,“你看她是什么?”阿普笃慕望着阿搓耶秀美的眉目,琢磨了一会,说:“我看好像也是女人。”芒赞没憋住,笑出了声。两人走出水泽禅院,芒赞把一个桃木兽面具扣在脸上,外头乐棚里是龟兹伶人在演婆罗遮舞,他正好混在遮面的舞伎中,大摇大摆地逛盂兰盆会。满城的寺庙里都被送供盆的人挤满了。远处的宫门轰然洞开,辂车驶出来了,上头拉着巨大的盂兰盆,装点了金银珠翠,堆满了御赐的香花灯珠、茶食果蔬,送盆官人被浩荡的仪卫们簇拥着,一路伴着鼓瑟、香霭,把那所费百万的供盆送到了慈恩寺。皇帝御驾要到乐游原登高望月,还允许百姓随行,自朱雀街到升平坊的闾巷里,车马塞得水泄不通,芒赞见走不动了,招呼阿普笃慕进了波斯邸,楼上的人“呼啦”一下冲了出来,芒赞立马握紧了腰刀,退到一旁,戒备地盯着熙攘的街景,问阿普笃慕,“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总有人跟着我们?”“没觉得。”比起他的紧张,阿普笃慕显得满不在乎。芒赞咕哝了一句,二人来到楼上,扶栏一看,才到日暮,从天街到东西市、各坊、曲、巷,凡有人踪处,绵延不绝地挂上了灯笼和彩绢,猛一眼望去,既像星海,也像炼狱。“砰”的一下,眼前一团光炸开了,是天街上在烧灯,熊熊的火舌越来越高,快舔到了夜空,到处喷薄着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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