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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叫韩渊就是“小渊”,叫程潜的时候,却总是要连名带姓,听不出是偏爱他,还是偏不爱他,当中总含着一分咬文嚼字的郑重。
程潜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
“来。”木椿真人打量着他,随即,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严肃得过了头,他微微耷拉下眼皮,将自己重新收敛成了一只慈眉善目的黄鼠狼,声音也柔和了些许,“你过来。”
说话间,木椿抬起一只手,放在了程潜的头顶上,他的掌心微微有一点热度,随着袖口的草木香,后知后觉地传达给了程潜。
但这没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程潜依然是慌张。
他回忆着师父点评韩渊的那几句“轻浮跳脱”之类的话,心里惴惴地想道:“师父会说我什么?”
仓促间,程潜将自己同样仓促的生平从头到尾地回顾了一遍,打算把自己的毛病先挑出来晒一晒,也好在师父开口前做个心理准备。
程潜心里细细地数着:“他会说我心眼小?还是不够仁义?不够友爱?”
可结果木椿真人并没有像评价韩渊那样,当面说出他的缺点和戒辞,他的掌门师父甚至微微踟蹰了一下,似乎在格外艰难地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直到程潜手脚冰凉地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木椿近乎一字一顿地慎重道:“你啊,你心里有数,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就送你‘自在’二字做戒吧。”
这戒辞简单得有点省事了,空泛无边,让人一时间难解其意,程潜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一堆准备都落了空,他胸中那一口气没有松下来,却反而被吊得更高。
程潜先是脱口问道:“师父,什么是‘自在’?”
问完,他又有点后悔,因为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韩渊一样头大无脑。
程潜努力定了定神,带了一点试探和不自信,逞着强,穿凿附会了一番,问道:“就是让我清心安神,努力修行的意思吗?”
木椿顿了顿,没给出什么解释,最后只是语焉不详地点头道:“现在……就算是吧。”
现在是,以后就不是了吗?
而且什么叫做“就算是”?
程潜听了这回答,更加摸不着头脑,他甚至敏感地从木椿真人的话里嗅出了一点前途未知的蛛丝马迹来,然而看得出师父不想多说,他也只好出于早熟的识趣,勉强咽下了心头的疑问,只是规规矩矩地躬身道:“是,多谢师父教诲。”
木椿真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起来是个不怎么壮的壮年男子,实际却已经老得成了精,当然看得出一些事来——这程潜进退礼数周全,对伺候他起居的道童都以兄相称,显然不是因为他觉得周围的人特别值得尊重,而是不肯在这些“外人”面前伤了自己繁文缛节式的“文雅”。
有道是“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这孩子纵然悟性再好、天资再佳,其天性也与大道相去甚远,且程潜心重,不怎么会讨人喜欢……不过他自矜得很,想必也不稀罕讨人喜欢。
木椿真人将程潜放开,有点担心他将来会误入歧途。
他把三条腿的破木头桌子掀翻过来,招呼韩渊和程潜一同凑过来。
只见那木头桌子背面布满了被虫蛀的大小洞穴,星罗棋布,煞是热闹,那些虫子眼间隙,居然还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木椿道:“这就是入门时为师首先要传给你们的,我扶摇派门规,你二人须得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从今日开始,每日默写一遍,写足七七四十九天为止。”
面对这一条一条的门规,程潜终于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惊愕——他总觉得一派门规这么神圣的东西不应该刻在一张破木头桌子底下。
……还是三条腿的木桌。
与他同样惊愕的,还有一边的韩渊。
那小叫花伸长了脖子,大惊失色地说道:“哎哟,这都是什么啊?师父,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啊!”
程潜:“……”
一只可能是黄鼠狼变的师父,一句狗屁不通的戒辞,一套刻在烂木头桌子底下的门规,一位娘娘腔的师兄,以及一个不识字的叫花子师弟……他的修行生涯起点如此这般异乎寻常,以后还能修出什么好来么?
程潜感到前途渺茫。
不过晚上回去,程潜的心情就明媚了,因为他得知自己竟也有了一间书房,书房里不但有他梦寐以求的汗牛充栋,还有雪青给他准备的纸和笔。
程潜还没有在纸上写过字——他生身父母的学识加起来,也不见得能从一写到十,家里自然也不会预备这些。这些年,他靠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连偷再揩地从老童生那看会了不少字,就装在脑子里,回去在自家门口的地面上用树枝画,真是做梦也想摸一摸文房四宝。
程潜不知不觉地就上了瘾,因此他没听师父的话——师父只让他每天默写一遍门规,但等雪青进来叫他去吃饭的时候,程潜已经有瘾似的在写第五遍了,而且大有不停下来的意思。
狼毫和树枝不一样,程潜第一次摸纸笔,写出来的字当然不堪入目,但看得出,他在刻意模仿木板上门规的字迹,他在不知堂看的那一眼,不单单将门规条分缕析地装进了脑子,还贪婪地将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来龙去脉全部兜着走了。
雪青发现他每写一遍,都会修正前一遍不像、不好的地方,模仿得全神贯注、旁若无人,一坐下就整大半个时辰没动地方,甚至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进了他的书房。
第一天程潜睡得好,这天却有点兴奋的失眠了,他一闭眼就能感觉到自己手腕发酸,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门规上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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