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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之画壁（第1页）

在江西有个名叫孟龙潭的人，他与一位姓朱的举人一同客居在京城。平日里，两人常常结伴出游，四处探寻京城的奇闻妙景。有一天，他们偶然间走进了一座寺庙。这座寺庙看上去并不十分宏大壮观，殿宇和僧舍都显得有些质朴，没有那种金碧辉煌的气派，规模也不算宽敞。整个寺庙里，只有一位老和尚在此修行居住。老和尚看到有客人走进来，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僧衣，恭敬地走出来迎接。

他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举止彬彬有礼，热情地引导着孟龙潭和朱举人在寺庙里参观游览，欣赏各处的景致。他们走进大殿，只见殿中供奉着一尊志公像。那尊塑像雕刻得十分精美，志公的神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说话。大殿的两面墙壁上，绘制着精美的壁画，上面的人物形象逼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东面墙壁上所画的散花天女。这些天女们姿态各异，美丽动人。

其中有一位梳着垂髫发型的天女，她正轻轻地拈着一朵鲜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甜美的微笑。那樱桃般的红唇，仿佛即将张开，诉说着动人的话语；她的眼眸灵动，眼波流转，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情意，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让人看了心生赞叹。

朱举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壁画上的垂髫天女，看了许久，渐渐地，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被那画中女子勾了去，整个人恍恍惚惚，思绪也不受控制地飘散开，陷入了深深的凝想之中。就在这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是驾着云雾一般，不由自主地竟飘到了壁画之上。等他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的景象已然大变，不再是现实中的寺庙，而是出现了重重叠叠的殿阁，处处透着一种神秘而奇幻的气息，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前方，一位老和尚正端坐在法座上，滔滔不绝地讲说着佛法，周围簇拥着许多僧人，他们有的袒露着半边肩膀，正虔诚地围绕在老和尚身边，认真聆听着教诲。朱举人心中虽有些惊讶，但还是不自觉地混在人群中，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朱举人感觉似乎有人在暗暗拉扯他的衣襟。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壁画上的垂髫天女，此时正对着他嫣然一笑，然后转身轻盈地离去。朱举人鬼使神差地抬脚就跟了上去。

他们走过一道弯曲的栏杆，进入了一间小小的屋子。朱举人刚走到门口，心里有些犹豫，脚步也变得迟缓起来，不敢轻易向前。那垂髫天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迟疑，回过头来，举起手中的鲜花，远远地朝着他做出招手的姿势，眼神中带着一丝期许。朱举人见此，便鼓起勇气快步走了进去。屋子里寂静无声，空无一人。朱举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感，猛地将垂髫天女拥入怀中。那女子也没有太过抗拒，于是两人便有了肌肤之亲，情意绵绵。

之后，垂髫天女嘱咐朱举人不要发出声响，到了夜里还会再来找他，便关上房门离开了。就这样，他们欢好的日子持续了两天。

朱举人在这小舍与垂髫天女幽会的事，终究还是被她的女伴们察觉了。她们一起在屋内搜寻，很快就找到了朱举人。女伴们嬉笑着对垂髫天女说道：“你腹中的小娃娃都快要出生了，怎么还像个未经世事的处子，头发蓬乱的模样呢？”说着，大家一起捧出簪子、耳环等首饰，催促着垂髫天女梳妆打扮，将头发盘起来。垂髫天女满脸羞涩，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其中一个女伴又笑着说：“好妹妹，咱们就别在这儿久留啦，可别扰了人家的兴致。”

众人听了，都笑着离开了。朱举人再看垂髫天女，只见她发髻高高盘起，如云般蓬松，鬟发低垂，宛如凤凰展翅，比之前梳着垂髫时更加娇艳动人，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此时，四周无人，朱举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欲，又与垂髫天女亲昵起来。屋子里弥漫着如兰似麝的香气，令人心醉神迷，两人沉浸在这欢乐之中，意犹未尽。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忽然，他们听到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那穿着吉莫靴的脚踩在地上，发出“铿铿”的声响，同时还伴随着锁链晃动的“锵锵”声。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喧闹声和激烈的争辩声。

垂髫天女听到这声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惊恐地从朱举人怀中起身。她和朱举人偷偷地从门缝向外窥视，只见一个身穿金色铠甲的使者，面色漆黑如墨，腰间挂着锁链，手中拿着大槌，周围环绕着一群女子。使者大声问道：“人都到齐了吗？”女伴们纷纷回答：“都到齐了。”使者又严厉地说道：“如果有藏匿下界凡人的，都赶紧出来自首，别给自己招来灾祸。”女伴们又齐声说道：“没有。”使者转过身，目光如鹰般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似乎要将所有藏匿的人都找出来。垂髫天女害怕极了，惊恐地对朱举人说：“你快藏到床榻下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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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急忙打开墙上的一扇小门，慌慌张张地逃走了。朱举人赶忙趴在床榻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就听到那沉重的靴子声走进了房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又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儿，喧闹声渐渐远去，朱举人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可是，门外依旧不时传来人们的交谈声，他躲在床榻下，时间一长，只觉得耳朵里像有蝉在鸣叫，眼前直冒金星，那种难受的滋味几乎让他无法忍受。他只能静静地听着，满心期待着垂髫天女能快点回来，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奇妙世界的。

就在朱举人在壁画中的奇妙世界经历种种之时，孟龙潭一直在大殿中。他不经意间一转头，突然发现朱举人不见了踪影，心中顿时充满疑惑，便向一旁的老僧询问。老僧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去听佛法宣讲了。”孟龙潭又问：“在什么地方听呢？”老僧回答道：“离这儿不远。”

过了一会儿，老僧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壁画，同时高声呼喊：“朱檀越，怎么游玩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话音刚落，只见壁画上竟出现了朱举人的画像，他侧着耳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在仔细聆听着什么。老僧见状，又喊了一声：“你的同伴已经等你很久了！”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朱举人竟然从壁画中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落地后就像一尊木雕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死灰，双眼瞪得大大的，双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孟龙潭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镇定了一下情绪，走上前去，详细询问朱举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朱举人刚才正躲在床榻下面，突然听到一阵如雷鸣般的叩击声，心中害怕，便从房间里出来，想要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孟龙潭和朱举人又一起看向壁画上那个拈花的天女，只见她的发髻高高盘起，翘在头顶，不再是之前垂髫的模样了。朱举人又惊又怕，赶忙向老僧行礼，询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僧微笑着说：“幻境都是由人自己的内心产生的，我这个贫道又怎么能解释得清楚呢。”

朱举人听了老僧的话，心中郁闷，情绪低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孟龙潭也被吓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两人再也没有了游览的兴致，立刻起身，沿着台阶匆匆走出了寺庙。

异史氏感慨道：“幻境是由人的内心生发出来的，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仿佛出自一位深谙道义的人之口。当一个人心中怀有淫邪之念时，就会相应地产生出轻慢、亵渎的情境；而当一个人心中有了轻慢、亵渎的心思，便会进而生出令人恐惧的境地。就如同朱举人，他因为看到壁画上的垂髫天女而心生邪念，于是便进入了那虚幻的壁画世界，与天女有了一段私情。可随着事情的发展，又遭遇了金甲使者的追捕，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

这一切看似是奇幻的遭遇，实则都是他内心的欲望和邪念所引发的。那壁画中的种种奇幻场景，或许是菩萨为了点化像朱举人这样愚昧无知的人而施展的手段。菩萨以万千幻象同时呈现的方式，试图让人们认识到自己内心的问题。然而，这所有的幻象，归根结底都是人们内心自己驱动产生的。

菩萨就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对世人充满了殷切的关怀，希望人们能够迷途知返。可惜的是，朱举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并没有在听到老僧的话语后立刻大彻大悟，放下一切，披散着头发进入深山，一心修行，摒弃心中的杂念和欲望。

这实在是有些令人惋惜，也说明真正要做到内心清净、了悟人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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