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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故人相见（第2页）

安舒虽知此事几无转圜余地，终究还是想再试一试，试探着问道：“便是有人对我不利，也不是一定需要你们职方司出手吧？”

“阿宁势单力薄，你又不可能随时随地让禁军围着——你指的是归义侯这位曹世子？”那“仆人”猛然醒悟，眼神不禁锐利起来，沉声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安舒隐约明白他要说甚么，脸色一白，厉声道：“你住口。”

那人却丝毫不惧她的怒火，径直说下去：“他跟那些纨绔子弟不同，你在京城里对付他们那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高明手段，趁早不要用在曹世子身上。归义府镇守河西，乃国之柱石。朝廷保留河西四镇，其中最看重的，便是归义一系。当年侯府绝嗣，先帝选遍曹氏宗族，择的如今这位侯爷，从血脉说早已出了五服，看重的便是其才具经略。这位曹世子，我虽不识，也听同僚提过，他在太学表现优异，是简在帝心的栋梁之材。将来西北若有事，归义府要靠他支撑大局。你的裙下之臣何其多也，何必定要招惹他？”

安舒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指尖发白，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呼吸数次之后，方才勉强收敛情绪，脸上渐渐罩下一层寒霜，声音尽量放平，道：“张隐岱，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空口白牙，污人清白，而且是这般不堪的谣言？如你所言，曹宗钰将来是要执掌归义府的，你轻飘飘一句言语，倘若传了出去，你让他该如何自处？若是自毁长城，你张隐岱是首功。”

张隐岱眉头皱紧，眼神迫人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毫无半点退让，点点头，坐回香几，道：“你这番话或许是真心，或许是假意。但都无所谓，你只需记牢了它，永远不要忘记便好。”

安舒也缓缓坐下，声音越发冷漠：“你现在可以滚了么？”

“还有一事，”张隐岱看似随意道，”听说今日筵席上，你的私生女身份被人揭穿了？“

“私生女”三个字便如同一根针一样，刺得安舒心脏紧缩，放在书桌上的手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收回手，坐直身子，下巴微微抬起，眉头一扬，反问道：“那又怎样？世上流言众多，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

张隐岱嗤笑一声，道：“多日不见，你这自欺欺人的功夫也见长啊。你自己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便瞒得过世人，如何瞒过你自己？”沉默了一下，又道：“曹安舒，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也不等安舒出言反对，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了：“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一个王子和公主。国王痛恨这两个孩子，凡是他们珍视的，他必定从他们手上夺走；凡是他们拒绝的，他便强迫他们接受。“

阿宁睁大了眼睛，脱口道：“世上哪有这样的父亲？“阿冉连忙扯扯她衣角，阿宁住嘴。

张隐岱没有回答她，见安舒正凝神细听，继续讲下去：“后来，公主与一名男子坠入爱河，两人才貌相当，家世也堪匹配，原本是对神仙眷属。国王却不肯答应，因为如果公主有一天过得开心，国王便要一天不开心。公主若一辈子开心，国王便要在愤恨中度过一辈子。所以，国王为了让自己开心，就给公主定了一头亲事，那未婚夫却是个七十多岁，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头子。“

阿宁拼命忍住，才没让自己怒骂出来。安舒的脸色却渐渐发白。

“公主于是很不开心，王子也不开心。所以王子和他们的母亲一起想办法，把公主送出了宫，去会她的情郎。他们跟她说，走，走得远远的，把自己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找到。等到将来有一天，王子成了国王，才能回来，到那时候，王子会为他们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们果然走了，躲在一个小山村里，隐姓埋名。可惜，国王的士兵像恶狗一样，追踪着他们的足迹，一直追到了村子里，下手杀了他们。他们那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非常可爱。士兵们虽然杀了公主，可是国王没有命令，他们却不敢杀这个孩子，商量了半天，只好把她扔在山沟里。“

“国王的人走了没多久，王子派去的人也赶到了。他们救起这个小女孩，偷偷抱了回去，不敢让国王知道。直到国王去世，王子成了新国王，才把这个小女孩接回了宫。可是老国王非常聪明，在公主出宫的那天，就宣布了公主暴病而亡的死讯。所以即便王子当上了国王，却也永远没法举办那场承诺过的盛大婚礼了。他们这个女儿，也永远没法得到一个正式的身份。

故事就这么讲完了。一时间，房间里没人说话，就连阿宁也约莫猜到了故事中的主角是谁，偷眼看着安舒。

安舒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那里已然掐出一道道深深的指痕，苦笑一下，道：“为什么这个故事，从来没人完整地告诉过我？“——以至于她只能从小时候宫人们遮遮掩掩的话语中，推测出一个”违礼私奔不幸殒命”的大概，却不知前前后后，竟有这么多隐衷。

“因为如果完整地讲这个故事，就必须回答阿宁那个问题。”张隐岱很干脆地说。

阿宁怔了一下，茫然道：“什么问题？”她听到后来，已经忘记前面的疑问了。

安舒接了下去，“如果回答阿宁那个问题，就必然要诋毁先王。”

张隐岱点点头，到此为止，无需再说。

安舒默然片刻，忽然道：“我听说，先帝生前，与皇后恩爱甚笃。后宫除了一后一妃，再无他人。先皇后育有二子二女。两位皇子奉先皇后归宁之时，突遇地动，无一生还。先帝悲痛欲绝，以头抢地，恨不能以身代。“

张隐岱一皱眉头，道：“曹安舒，打住！“

安舒却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越说越快：“太后不过是先皇后宫中一名粗使宫女，不知因什么缘故偶然见幸，产下孪生兄妹，才得以封妃。我记得太后跟我讲过，她带着两个孩子在后宫开田种菜的小事，想必先帝对太后和这两个孩子，毫无丝毫顾惜之意。“

说到这里，银牙一咬，狠狠道：“可惜，最后他却只剩这一个儿子来继位。他心里一定恨极，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为什么他钟爱的，要被老天爷夺走？他嫌弃的，却偏要硬塞给他？为了江山社稷，他不能对付这个唯一的儿子，便只好在这个不喜欢的女儿身上去发泄愤怒与仇恨。“

张隐岱霍然起身，道：“够了！不管怎样，先帝都算是一代中兴明君，对得起天下百姓。“

安舒冷笑道：“好个忠良臣子！你既如此忠肝义胆，又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给我听？“

张隐岱也觉得自己一时冲动，这事做得太也不过头脑，不过这可不能当着安舒面承认，肃容道：“曹安舒，你要记得，你的身份不管怎样说，都是毫无疑问的归义府大小姐，也是太后和皇上钟爱的晚辈，任何对你的指指点点，都是对侯府和皇上太后的大不敬。“

安舒被他一通大义凛然的话说得难得的一愣，如果不是之前的情绪太过激烈悲伤，差点便要笑出声来。上下打量他一番，讥讽道：“听说你们职方司里尽是男人，我劝你，是时候招募些娘子了——省得说话这般天真烂漫，不通世情。“

张隐岱当然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岔了，这世间最不能深究的，是人心；最不能禁止的，便是人言。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一时居然有点讪讪的。又不禁觉得安舒这个建议倒是有点道理，职方司的某些任务，男子执行起来，确实常有不便。

事情已经交代清楚，张隐岱也就照自己说的，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安舒自然不会留他，但在他迈出房门的一瞬间，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谢谢！“

张隐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回头看着她，皱眉道：“你没事吧？”

安舒为数不多的一点感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强按怒火解释：“我的教养不允许我失礼，这跟你是什么样的人无关。”

张隐岱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嗯，这就对了。就是这样，傲慢，矫情，装模作样，欲擒故纵——那些公子哥儿们有什么毛病，居然喜欢这种样子的？”

阿冉之前悄悄堆在安舒脚边的靠枕终于派上了用场。张隐岱闪身出来，飞快关上门，便听到门后传来一连串扑通扑通的声音和安舒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诅咒：“张隐岱，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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