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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张茂正在讲读尚书。沈宇忽然指着洪范中一句“惟辟作福,惟辟作威”问道,“这句话不错,是指只有主君才能独揽权利,擅行赏罚,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是不是?”
这样一句话,乍听上去是很像鼓吹皇权为所欲为,然则后世却有诸多不同解读,南宋李衡曾言:“惟辟作威,固是如此,纣之作威杀戮,岂非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后世惟有德,然后可以作威。”便是对这句话字面意思的质疑。
果然张茂正说不然,其后温言道,“关于这句,东坡学士曾有过一番释义,他说:“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欲不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殿下可明白苏学士所说的意思?”
沈宇侧头仔细品着,良久眯起双目笑问,“难道,他想否定君权?”
张茂正微微怔了下,解释道,“他的意思是,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确实是为君之道,然而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则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力争让自己成为天下公议的代表。公议所赞成的,君主便遵从;公议所反对的,君主便放弃。如此,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所侵夺。”
“听从公议?那岂不是皇帝都没有自己的主张?”沈宇反应极快,立即反驳,“这话和三纲五常相悖,孤看这个苏东坡实在是不通得很。”
张茂正低头沉吟,斟酌着纠偏,“所谓三纲,南宋理学著作大学衍义中是这样解释的:“君为臣纲,君正则臣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正矣。故为人君者,必先正身以统领其臣。所以君为臣纲,并非一意指君主对臣下具有绝对权威,而是说君主应以身作则,自觉充当众臣的表率,君正,臣才能正。”
略作停顿,他继续说,“这个解释和刚才臣引用的苏轼之言有异曲同功之处,都是指君主要时存格己心之非,不可过分纵容自己的欲望,多行仁政,方能令臣工和天下人尊崇信服。”
沈宇在他说话时,一直紧锁眉头听着,等他说完,扬起嘴角轻蔑一笑,“怎么听上去都是约束皇帝和皇室行为的?是了,孤明白了,这些书原都是做臣子的人写就,他们当然不希望君主权利太大,这样他们不就没有机会为所欲为了么!哼,原来不过是些哄人的玩意儿。”
说罢,他转头看向容与,目光锐利,瞪了好一会儿,“厂臣好像很赞成这类说法?给孤讲讲也就罢了,只是素日你们也是这样告诉大哥哥的?他日后变成一个只听你们话,任你们摆布的皇帝,你们就称心如意,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话音落,容与犹可,张茂正却是难掩心中震惊,错愕地几乎无言以对。
沈宇见他二人不答话,愈发咄咄逼人,“先生这话,孤若是告诉父皇,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分明就是心怀不轨,成日鼓吹这种言论,说你大逆不道亦无不可。孤原说父皇错了,不该随意命旁人指派师傅给孤。有些人,品阶再高,说到底不过一介内臣,可外头人提起来呢,都说是仗着父皇宠信干政的佞臣!从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如今在内廷里连规矩都不必守。试问这样人如何懂为人臣子之道?就说每日里见到孤,连跪礼都不行一个的,分明就是无人臣之态。孤不将人治罪,可都算是容情的了。”
他到底年纪小,一番话说下来,激动之余显得气息不平,良久长舒一口气,一壁扯出冰凉凉的笑,缓缓再道,“何况,真以为孤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因何故去的?”
到了此刻,张茂正就算再惶恐,也知道面前这位眉目英俊,粉琢玉砌的小王爷,纯粹是在发难给身后的提督太监看。事不关己,那么还是无声无息退避开得好。
容与缄默地听着,内廷里头暗流翻涌从未停息,慧妃当年受诬陷与自己有私,情绪激动之下死于难产,此事当早有人暗地里添油加醋的说给沈宇,这种事防不胜防,所谓仇怨当然也是自小深植心中,才会历久弥新。
“邓妥,”沈宇突然出声叫他的内侍总管,“你前儿去上书房,看太子爷是怎么上课的?赵先生可有给太子行礼?”
邓妥迟疑了下,方欠身答道,“回殿下,有。赵先生与太子殿下互行揖礼,而后太子落座,赵先生再侍立一旁为太子讲解经义。”
沈宇仰首看了一眼设座于堂上的提督太监,挑衅的笑笑,“太子师是朝廷重臣,是翰林大儒,孤的老师可拿什么和人家比?更兼有内臣督学,莫非是父皇也瞧不上这位授业老师?既如此,何不早早换去好?”
张茂正背上直冒冷汗,拱手道,“臣不敢忝称殿下之师。臣也说过,若殿下觉得臣讲述内容不妥,可以禀明万岁爷,再择良师。”
沈宇轻声一笑,不屑道,“让孤去说?然后私底下又有人可以在父皇跟前说孤坏话。满宫里,谁不知道父皇最袒护的人是谁。”
那个备受袒护的人呢,眼下正定定看着他,只问,“那么殿下以为该当如何?”
“如何呀,”沈宇歪着头,上下打量容与,衔了一抹冷笑,幽幽道,“不如请厂臣自请免去督学,孤年纪不小了,该如何读书,如何上进,孤自己心中有数。”他站起身,慢慢踱着步子靠近,压低声音,冷冰冰的笑着,“你大可以去向父皇告状,教他把孤早早贬去外埠,孤倒要让天下人看看,为了一个近臣,他是不是舍得把亲人一个一个全都赶走!”
第105章筹谋
瑞王一出戏演罢,张茂正自觉这差事不好当,连夜赶着上了请辞折子,只是那折子递到司礼监手上,暂被容与给压了下来。
不批复,不代表不同意,如今看来,沈徽所言不差,沈宇的确被养得有些左性,小小年纪,性情激烈执拗,不过此时再论平日里疏于关爱管教,实在是疏无意义的一件事。
容与不想去谴责沈徽的不经心,原本就算不上多喜爱的庶子,按沈徽心意,不过是等着沈宇就藩做个太平王爷,谁想到沈宇自有不甘,眼下更是恨不得将自己视为仇雠。
沈徽似乎还不知情,这日问过太子和瑞王的课业,拈了一枚盐津梅子笑道,“二哥儿今日来请安,说了好些二十四孝典故,说起贵妃日常照拂,他心里感念,又道生母早逝,从前年纪小不曾好好拜祭过,如今正经开蒙上了学,懂得为人子的道理,该当好好祭奠贞慧皇贵妃。”
他闲闲笑着,停了片刻,眼望容与做出最后的总结,“听上去,倒是你和张茂正近来讲学有了些成效。”
知道先到父亲面前做作一番,沈宇的心机不容小觑,表演欲也足够强,容与心道,这孩子当真和太子不是一个路数。
他这头沉吟,却听沈徽温声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句不反驳么?他果真如此乖顺,我却是不信的。他近日找了多少麻烦,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摆出什么样子,你只管老实告诉我,倘若他明里暗里给你为难,更加不必隐瞒。”
知子莫若父,有这句话也就让人宽心了,容与抬眼笑看他,“那倒不必,只是之前说要寻个温良恭谦的人来教导,怕是不成了。瑞王并不适合那样的师傅,我打算近期再为他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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