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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雨终于渐渐小了,载潋躺在床榻上已经倦极了,却毫无睡意,她合眼听着窗外的流水丁冬声,便知此时宫内的积水都正顺着宫墙下暗渠流向御花园内的御湖。载潋闭目回忆,想起皇上最爱在雨后到浮碧亭内听石雕蟠龙泄水的声音,又想起从前自己也曾靠在皇上怀里同他一起听,想至此处,载潋再也睡不着了,她睁大了眼睛,怔忡地望着眼前已破旧脱漆的梨花木雕花架子床,觉得心中的刺痛,几乎胜过了她身上的伤痛。
她略翻了翻身,仍感觉腰上的伤口如针挑刀挖般疼痛。她睡不下,又不能坐,便靠着床榻旁的八角几站了起来,她穿了一双平底的棉鞋,略向前挪动了几步,感觉脚下吃不住力气。
瑛隐睡得浅,就守在载潋身边,此时已经醒了,她见载潋自己下地来乱走,惊得忙上前来扶住了她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您伤得这么厉害,怎么还下来乱动!”载潋攥紧了瑛隐的手,借着瑛隐的力继续往前走,她瞧见静心正在外间榻上睡得正熟,便压低了声音道,“躺着更觉得身上各处疼,坐又坐不下,外头雨停了,你陪我走走吧。”
瑛隐不愿和载潋作对,也知道平日里载潋一直受静心管教,便也不忍心违逆她的心愿,便忙去里间又取了伞,为载潋披了挡风的斗篷来,陪着她一路向外走了。
载潋走得极慢,又必须要依靠瑛隐的力气才能成行,瑛隐却极为耐心地亦步亦趋,不曾离开她半步。瑛隐见载潋走得费力,便忍不住劝道,“格格,咱回去吧,外头天黑了,一会儿宫门就要下钥了,若让巡宫的侍卫们碰上也不好。”瑛隐实在担心再起什么乱子,因为载潋毕竟是被皇上罚禁足的,虽说如今皇上已许了婉贞福晋,要放载潋出宫去,可瑛隐仍然担心载潋再遭遇意外,又或被什么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载潋似是看穿了瑛隐的心思,仍旧缓缓地向前走,只道了句,“若他们是有心要来害我,你以为我躲,就能躲得过吗?”
瑛隐只叹了口气,知道载潋向来心思倔强,若是自己认定了什么事,就很难回心转意,纵然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能。瑛隐无奈,便只能继续跟着载潋向外走,却不曾想载潋竟一路走向了神武门内的御花园。
载潋进园后只抬头打量,见御花园内雨后景观格外别致,璃藻堂、浮碧亭、万春亭与绛雪轩依次排列,房檐的琉璃瓦上正缓缓落下雨滴来,再看园内的古柏老槐之下罗列奇石玉座,道路两旁摆放的盆花桩景也在雨水的滋润下郁郁葱葱。
夜里的御花园无人,只听得见浮碧亭下的蟠龙泄水之声,载潋站在浮碧亭外不远的位置,听见御湖里的水声如鸣佩环,格外悦耳清脆,不禁兀自笑道,“如今竟是他喜欢什么,我也跟着都喜欢了。”
瑛隐没懂载潋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便问道,“格格,您是不是累了,要不进去歇歇脚吧?”载潋用力摇了摇头,她才不愿意走到浮碧亭里面去触景伤情,便握着瑛隐的手道,“不了,咱到外头去看看,过会儿就回去吧。”
瑛隐搀着载潋一路向外走,走到神武门内才见外头宫墙巍峨高耸,黄衣侍卫们各个精神抖擞站在宫门两侧,检查所有出入宫禁的车马和人员。载潋站在御花园的北侧的顺贞门外,正对着眼前的神武门,呆愣愣地站了许久也不说话,瑛隐不知道载潋在看什么,便想拉着载潋往回走,“外头凉了,格格咱回去吧!”
载潋拍了拍瑛隐的手,指了指远处的神武门,问道,“你瞧那个人是谁?”瑛隐顺着载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纤瘦的丫头被侍卫们拦在了宫门外头,侍卫们将她围在中间,正盘问着什么。
瑛隐眯了眯眼睛,仔细瞧了瞧远处火光下的身影,瞧了良久才回载潋话道,“格格,奴才怎么瞧着像是珍妃宫里的念春啊?”
载潋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人,见她手上提着硕大的一个包裹,一直左右推搡周围的侍卫们,不让侍卫上前来检查。载潋点了点头,对瑛隐道,“我瞧着也是她,敢这么理直气壮地闯宫门,又不让侍卫们检查,现在除了珍妃宫里的人,谁还有这样的胆子。”
载潋站在远处,听见侍卫们与念春争执不下,侍卫们声称宫门即将下钥,为保宫禁安全,他们必须打开念春手里的包裹查验,可念春却寸步不让,坚决不允许侍卫们靠近半步来。
瑛隐瞧见是珍妃宫里的人被侍卫们为难,心里感觉解气得很,才不愿意去趟那趟浑水,便搀着载潋的胳膊拉着她往回走,道,“格格,如今她们可是金贵得很,用不着咱们跟这儿瞧,别景仁宫又惹出了什么事儿,赖到咱们的头上!”
载潋只跟着瑛隐走了两步,就又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见念春和神武门内诸多侍卫已经起了口角之争,不由想去问个究竟,瑛隐看出来载潋的心思,蹙着眉一个劲儿拉载潋道,“奴才的格格诶,就算有天大的事儿,还有她们珍主儿顶着呢,不劳您在这儿受冷风吹!”
瑛隐话毕后,载潋听到身后不远处的神武门内传来几个粗声大气的侍卫的低吼声,“你们娘娘再得宠,我们也得依着规矩办事儿,你别忘了,到底你只是个奴才,这会儿没你们主子替你说话,你说的话,我们可不听。”载潋背对着远处的神武门,低头细想了片刻,又听到念春尖锐的喊声,“就凭你们也敢骂我是个奴才?我是珍妃娘娘从府里带来的丫头,就算是在万岁爷跟前儿,我也是有名有姓的,你们这些风吹雨淋给主子们守宫门的,今儿也来为难我?就不怕将来我们主子告诉了万岁爷,日后有你们好受的!”
载潋听得心里火冒三丈,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气,扭头便向神武门走,瑛隐无法,只能赶快跑上去扶住了载潋,载潋疾步走到神武门内,诸多侍卫们见了她也不免惊讶,毕竟载潋才解禁足不久,又有伤在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神武门呢?
侍卫们缓过神来后,便躬身向载潋肃了肃,领头的侍卫道了句,“奴才给三格格请安。”后头的人便也跟着屈膝跪了。载潋并未理会,只顾着往一脸有恃无恐的念春面前走,念春见来人是载潋,不禁又惊诧又意外,载潋在念春面前停下了步子,挂出一抹笑来,向念春轻笑道,“姑娘想是错了,这些宫里日晒雨淋,给太后万岁爷守宫门的侍卫们,可都是我们满人的巴图鲁,是全族上下最骁勇的勇士,就算是乾隆年间威名远扬的福康安将军,当年也是乾清门三等侍卫出身。没有他们,哪儿有你主子平安富贵,如此看来,高下立判。谁是奴才,姑娘心里应该明白。”
念春被载潋说得哑口无言,却又不敢顶撞载潋,虽然载潋今日仍是戴罪之身,可到底是醇王府的女儿,与皇上太后的关系千丝万缕,她独自一人又怎敢轻易得罪。
载潋也并不愿意与念春多费口舌,更不愿事态恶化,毕竟如今国家陷入战事,皇上本已够焦头烂额,更加上圣躬欠安,她只希望琐事越少越好。
载潋略瞧了念春一眼,又望了望眼前的侍卫们,忽缓和了语气笑道,“各位大人辛苦,都快起来吧,这位姑娘是珍妃娘娘宫里的大宫女,往日我住在景仁宫里为娘娘作伴儿时,便知道珍妃娘娘与家中所通事宜,皆由这位姑娘负责,想必今日出宫也是为娘娘与家中联络。各位也不必为难她了,珍妃娘娘圣眷正浓,自是没理由做出有损宫闱和睦之事的。”
神武门内几位侍卫也不愿过多与念春争执,方才是气她目中无人又口出狂言,才会针锋相对,不肯相让的,现在已有载潋替他们出了气,又有载潋愿意为她担保,他们自也不会如此不懂看人眼色,便挥手任念春去了。
念春去后,空中又断断续续飘起了细雨,瑛隐忙脱下自己外头的氅衣给载潋披上,神武门内的侍卫们到了轮值的时辰,领头的黄衣侍卫便上前来向载潋拱手道谢,“奴才谢三格格今日出手相助,不致奴才等受人口舌□□。”
“大人快请起来。”载潋伸出手去扶了眼前的黄衣侍卫起来,温和笑道,“大人不必道谢,所能助者,仅此而已。”
侍卫含笑点了点头,静默了片刻后立时抬头关怀道,“三格格才解禁足,怎么到这儿来了?格格身上有伤,奴才送您回去吧。”不等载潋回答,他又去取了伞,撑开在载潋的头顶,护她一片无雨。
载潋让瑛隐接过了侍卫手里的伞,摇头笑道,“不敢劳烦大人,如今我仍是戴罪之身,人在宫中尚如浮萍,若被人瞧见大人护我,不知又要起什么祸端,我更不敢连累大人。”
那侍卫颇有些怜悯,他知道近日来都有蓝翎侍卫入抚辰殿向载潋施责廷杖,他想载潋竟不记恨于他们,今日还愿意出面替他们说话,心中更感觉愧疚,他也不知如何帮助载潋,只能言语宽慰她道,“三格格请宽心,若格格清白,总有一日能够拨开乌云见月明的。”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几步,隔着一层雨帘只对那侍卫最后道了句,“大人保重。”便转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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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回了景仁宫时,珍妃尚未休息下,她独自一人在寝宫里边儿摆弄自己堂兄志锐新送进宫里来的一台照相机,摆弄得厌烦了,便又倚回卧榻上,命知夏点了盏烛灯,身上披了条轻薄似水的罗衾,让戴恩如进来给自己讲戏文听。
念春提着整整三百两现银回来,转过了回廊便往珍妃寝宫里来,她见珍妃还未睡下,便挑了帘子进来回话道,“主子,奴才回来了。”
珍妃仍未休息,也多因担心念春的缘故,听见念春毫无无损地回来了,忙挥手示意她进来,笑问道,“一路上都顺利吧,银子带回来了吗?”
念春将包袱里的银子交了,才愤愤不平回道,“在宫外一切都顺利,就是回宫时被神武门那群不知眉眼高低的侍卫们责难了一番,奴才骂他们狗眼看人低,竟被醇王府那三格格伶牙俐齿地教训了一顿,说得奴才一句也回不上来,白白让人折辱了,骂奴才下贱!”
珍妃听得眉头紧蹙,心里又惊又气,立时坐直了身子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了你是本宫的人了吗,他们竟还敢拦你?!”
念春见了珍妃,便忍不住哭天抹泪起来,哽咽着继续道,“自然说了!可他们说我到底是个奴才,主子不在,奴才的话不顶用!后来那个三格格来了,还和奴才说什么拗口的话,原话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说福康安将军也是侍卫出身,奴才没脸面和那些侍卫们比,他们都是满洲的巴图鲁,若比起来,我才是奴才,他们都比奴才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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