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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贤亲王出殡那日的清晨,太平湖畔仍结着浓重的霜,府门内隐隐的哭声从高耸的墙内蔓延出来,似乎令湖面上的霜更重了。王府开门的时候,王府门外新换的一对白色灯笼便跟着在风里摇晃,漫天的白幡夹杂着醇王府家眷和下人的哭声向四处飞散,最后又朝着各处飘落。
载潋身穿一身白色的孝服,跟着自己身前三个低头呜咽的哥哥向前走,她脸上的泪意仍未干透,便踏着湖边最冷的晨风零雨送阿玛上最后一程了。
醇贤亲王陵寝位于京郊西山妙高峰的山脚下,从醇王府到西山要走上整整一天,要从太阳当头走到月挂云梢。载潋站在载洵和载涛两位兄长中间,前面跟着载沣。载沣手中捧着醇贤亲王灵位,载潋和哥哥们的额头上则都系着白色的绶带,身上穿着宽大的白色孝服,走起路来,将迎面吹来的冷风都裹在怀里了。
漫天飘散的白幡像是随风飘落的雪花,落在载潋的肩膀上,竟让她觉得比冬日里的冰雪都更冷。她抬起头去,只看见身前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似无尽头,所见之处皆是漫天飘舞的白幡与纸钱,呜咽与哭泣的声音都已让她听得麻木,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不少,却不会有人能真正替她分担失去父亲的悲痛。
出殡的队伍才出城门,往前便是京郊黄土颠簸的道路了,醇王府的掌事张文忠命前方出殡的队伍暂时停了马,转身过来请载沣几个道,“王爷,前面就出城了,您几位也上车吧。”
载潋猛然听见忠叔唤载沣为“王爷”,更感觉心底的悲苦直往心口涌,因为每一声唤载沣为“王爷”的声音都是在残忍提醒载潋,他的阿玛再也不在了。
载沣手中奉着阿玛的灵位,低着头默不作声,半晌后才瞧了瞧前面的黄土地,便叹了口气道,“也好,那就辛苦忠叔了。”载沣话毕后刚想要登车,忽听见城门内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一阵高呼立时又盖过了马蹄声传到众人耳畔,“醇王爷,留步片刻!”
载潋听着声音熟悉,熟悉到让她浑身都跟着颤抖,她不禁下意识向后躲了一步,载洵和载涛瞧见载潋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载涛虽替载潋挡着,却仍旧回头来打趣载潋道,“潋儿这么大了,还怕见人啊?”
载沣听见身后的载涛不合时宜地轻笑,忙转过身来道了句,“是庆王府和泽公府上的人来了,快别说笑了!”
一听是“庆王府”上的人来了,载涛立时明白了载潋为什么会怕,载涛一时被气得面目铁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想到前次载振掳走了载潋的事还没和他算账,现在他居然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来他们兄弟跟前露面了。
载洵的气性更大,他从前为了一件衣裳就能和珍嫔兄长志锐大打出手,更不要提载振前次欺负载潋已经到了欺人太甚的地步。他从前因为阿玛病重的原因不敢惹是生非,现在阿玛都已经去了,他就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火气。
载洵领着载潋,低头对她道了一句,“走,跟哥哥走!怕他干什么!”随后便牵着载潋的手大步往前走,绕过了眼前的马车便迎着载振走。
载洵前后打量了一眼,瞧见庆王府的载振和载扶都亲自来了,载泽也同着庆王府两兄弟一块来了,便假笑了一声道,“哟,这不是庆王府的振贝子吗?可真是稀客,醇王府都快请不起您这尊佛爷了!”
载振此时瞧见载沣和载洵兄弟几个都过来了,才从马背上跳下来,拱了手后便道,“醇王爷节哀顺变,我阿玛在府里听闻醇贤亲王噩耗,日日以泪洗面,得知今日醇邸出殡,故特遣我们兄弟来送王爷最后一程。”
载沣听后只点了点头,今时今日的场景,绝不是谈论往日个人恩怨的时候,载沣便只能冠冕堂皇地回话道,“庆王爷好意我心领了,也辛苦振贝子和扶二爷特意跑这一趟了。”
载振正假意安慰着载沣,载洵却看不下去了,他领着载潋上前了一步,浅浅一笑道,“振贝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过去多久呵,就当是没事人一样地来我们兄弟跟前儿晃悠了!还真是把我们兄弟都当成软柿子任你捏了啊!”
载振心里自然清楚载洵说的是什么事情,但他行前庆王奕劻曾特意叮嘱过他,无论什么人提起往日之事,都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因为没有人有十足十的证据,这件事也从未闹到过太后和皇上的耳朵里,所以他们不必怕。
载振故作不解状地向载洵跟前走了一步,开口轻笑问道,“六爷这儿说什么呢?什么没过去过久?我记得咱们可是挺长时日没见了!”
载洵怒气冲冲吼出一个“你!”字,正欲再往下说些什么,却见载振对着身旁的载潋关怀道,“格格节哀顺变,醇贤亲王去了,连同着我们都悲痛不已!更不要说是格格了…可格格还是早些振作起来的好!若是王爷见格格如此憔悴,想必也不会安心的!”
载潋虽向后退了半步,却直直憎视着载振,她长舒了口气,才令自己惊涛骇浪的情绪平复下来,她莞尔一笑道,“谢谢振贝子关怀,贝子也不必过于悲痛了,若是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载洵见载潋今日并无要与载振算清旧账的意思,便也压了压自己心头的火气,而后便松开了载潋的手,仰着头向前走了几步,瞧着站在载振身后比自己矮了许多的载扶,想赶他们快些走,便道,“扶二爷今日也辛苦了,你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就快些回吧!”
载扶谦恭地笑了笑,对载洵笑道,“六爷见外了,你我本是同宗同门的兄弟,醇邸遇事,我们自该尽施援手,尽表心意,何来辛苦之说。”
载泽此时才从一头雾水的旁观当中插进话来,他上前来站到载沣身前道,“我们既然来送王爷,岂有不送到就半途回去之理,我们三人都骑了马,就跟在前头马车后边,定要将王爷送到妙高峰了才是。”
载洵听过载泽的话,就忍不住“哎呦喂哟”地摇头跺脚,他气载泽不知道这里头的缘由就出来插话,反倒令载振得了意,让他没了台阶可下。
载泽却仍旧是一头的雾水,他抬起手来指了指载洵,瞧着身前的载沣便问,“六爷今儿这是…这是怎么了?打什么哑谜呢?”
载沣自然不能在载振面前和载泽解释清楚,便轻笑道,“他火气大,向来如此,这几日伤心过度了,还请泽公见谅。”载洵颇为无奈地瞅了瞅载沣,也不好解释些什么,便自认倒霉地点了点头,暗暗嘀咕了句,“哎呦喂!我的哥哥哟!”
载潋自然是最不愿意让载振跟着一起去送阿玛的人,可她又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阻止他,载潋更不能将之前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于自己名声影响是小,而对皇上影响是大。
因为载振知道载潋的秘密,他知道载潋身上藏着皇上的照片,她不能让载振将此事传到太后耳中,不能让太后知道不光是珍嫔,就连皇上的照片都是在宫外冲洗的,而且还带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载潋简直不敢设想后果。
载沣不出面阻止,载振便得意洋洋地重新跨上了马,勒紧了马缰对载扶道,“咱们走吧!”载扶“诶!”了一声,便也重新上了马,准备跟着醇王府一同去妙高峰。
载潋就站在原地也不肯登车,她还在尽着最后的努力,她不希望载振跟着自己和哥哥们一同去送阿玛。可是她势单力薄,更只是个女儿家,根本就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她正在心里恨自己无能,忽看见城门内一列马队飞奔而来,领头的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继禄,他领着身后一众内务府堂郎中、主事及书吏人等匆匆往城外赶。
载潋知道内务府来传的话必是皇上或太后旨意,便忙叫了已经登车的载沣下来道,“哥哥!是内务府的人来了!”
载沣安放下手中醇贤亲王灵位,忙着又下车来恭迎,继禄翻身跳下马来便拱手安抚载沣等人节哀顺变,将过场话讲完了才又道,“奴才们奉了皇太后和万岁爷的意思前来送王爷最后一程,几日来朝上政务纷杂,太后又担心万岁爷万乘之尊,至西山苦寒之地会有所损伤,便遣了奴才们过来,到得晚了,还请醇王爷勿怪。”
此时载潋听了继禄的话,不禁又掉起眼泪来,她站在三位兄长身后,以宽大的衣袖遮着面啜泣,半晌后她才见三位兄长已掸袖跪倒在地,啜泣不止,自己也忙跟着他们跪倒。
载沣跪在最前头,此时声声至悲道,“先考承蒙皇太后皇上挂念已是无上荣光,奴才们怎么还敢劳动万岁爷九五至尊之躯,与我们同去京郊泥泞之地,奴才等只望皇太后皇上珍重圣躬,才能心安。”
继禄看见醇王府家眷们都面容憔悴,不禁也引起了他的悲切之心,便忙着上前来扶起了载沣,又吩咐身后主事们去扶载洵、载涛和载潋起来,继禄忙着宽慰几人道,“这几日来连着太后和皇上都心事沉重,尤其是万岁爷,这几日奴才们竟未见圣颜有半刻欢愉!”继禄说到此处不禁低着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片刻后才又道,“醇王爷和少爷格格们也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载潋才擦干了眼泪,随着内务府主事站起身来,便又听继禄淡笑道,“醇王爷请宽心,万岁爷已为醇贤亲王亲自撰写了碑文,等着将万岁爷御笔篆刻完毕,奴才们就将石碑立到王爷陵寝上去。”
载沣还未谢恩,载潋便已按不住自己的担忧,从人后向前走了几步,问继禄道,“大人,这几日皇上圣躬安康否?”
继禄被载潋的问话吓了一跳,因为府里的女眷很少会出来主动问话,更何况王府女眷如此关心皇上,继禄心里觉着不合规矩,却又不能不回载潋的话,便浅笑道,“皇上圣躬无大碍,只是这几日伤心过切,食欲有所消减而已,格格不必担心。”
载涛站在载潋跟前拦她,不让她再去问话,载潋却一把推开载涛的羁绊,又上前了几步急切问道,“食欲有所消减…皇上请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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