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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静静地盯着那一团被胤祺揉烂了的宣纸,眼中的怒意慢慢消散,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不能用兵戈止,又能用什么?”
“皇阿玛当年撩——咳,忽悠师父的那一套,如今怎么都忘了?”
胤祺浅浅一笑,将那一枚金镖轻轻放在自家皇阿玛的面前,又含笑继续温声道:“皇阿玛昔日有跟天地会对赌的豪气,如今又哪里会少包容一个书生的胸襟?更何况那《南山集》里头不过是提了些早已入书的信史,最多就是不小心用了南明的年号,斥责一番,叫他改了也就罢了。若是想要叫他长些记性,就罢了他的官儿,罚没了他的家产,给他流放出去见见世面,不也就差不多了?”
康熙微挑了眉望着他,冷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倒是简单——那赵申乔可是口口声声对朕说南山集中语多狂悖,有谋逆之意。你怎知这书里头不过就是几处信史、年号这般的小事儿?”
“这不是赵申乔的儿子抢了戴名世的状元,又落人口舌遭人闲话儿的,两家一直都不对付嘛……”
虽说听着语气依旧不善,以胤祺对自家皇阿玛的了解,既然肯追问,那准定就是心里头已经差不多动摇了,就等着给台阶儿好往下走呢。蹭到一边儿挨着坐下了,不经意似的点破了这里头见不得人的私仇,又一本正经道:“其实戴名世也就罢了,最冤枉的其实还是人家方苞——他可是如今天下文名第一人,多少读书人心里头的旗帜呢,就因为做了个序就给抓起来判了死刑,到现在还押在大牢里头。儿子江南那边可都来信儿了,说是不少士子都说下次秋闱要罢考,想法儿惊动朝廷,好把方先生给保举出来……”
摆事实讲道理地忽悠了大半日,连饭都跟着蹭了一顿,胤祺总算是把自家皇阿玛给掰了回来,同意了特赦方苞无罪,另着三贝勒胤祉带刑部彻查《南山集》一案,暂将戴名世等诸人好生看守,静待后查。胤祺始终对自家三哥捅娄子的天赋能力有着莫名的敬畏,就又劝着康熙把李光地也给塞了进去协查。三阿哥自幼醉心诗书学问,李光地又是打一开始就尽力为方苞等人奔走的,这么两个人被派去查这个案子,能查出什么来基本上也就已经敲定了。
“对了,你师父现在在干什么呢?”
把玩着那一枚金镖,康熙若有所思地发了半晌的呆,忽然冒出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胤祺的思绪还停留在要不要把回头把戴名世捡回去教教自家小九重新念书,一时几乎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头怔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家皇阿玛原来早已换频道了:“我师父——在福建呢吧……”
“他上福建干什么去了——他不是去江南了么?!”
康熙的声音蓦地提了个八度,倒是比方才被胤祺描述的文字狱惨案气着的时候还要紧张几分。胤祺也被他吼得有点儿懵,眨了眨眼睛心虚道:“那不是您把施世纶施大人给罢职了嘛,施大人闲着也是闲着,就回福建老家去了,师父说不放心,就护送着他一块儿回去了……”
“朕什么时候把施不全给——哦,他任内有营兵劫掠放肆,是郭绣参他来着……”
康熙当年第一次下江南捡到黄天霸的时候,就是施世纶从中牵的线。那时候黄天霸还一口一个鞑子皇帝地叫他,倒是跟施大人素来亲近,他心中不悦,还找茬不轻不重地整治过施世纶几回——那时他也不过才二十几岁,正是有心思玩闹的年纪,三人不论君臣畅谈私访,虽说没能访成半日就被找了回去,却也是他难得自由快活的一段儿日子。
虽说因着当年胤祺的那一段话,康熙心里头确实觉着动容,也不再将天霸拘在宫中,而是由着他下去自由逍遥,可也不意味着提防了施世纶二十多年的万岁爷能容忍这两个人又腻腻歪歪的背着自个儿凑到了一起:“那也不行——不就是罢了个官儿吗,施瘸子急着回什么家,朕说就不再启用他了么?”
瞧瞧,刚才还施不全呢,这一会儿已经叫上施瘸子了。常年被发狗粮的胤祺早就吃得习惯无比,偷笑着事不关己地围观自家皇阿玛一个人的修罗场:“施大人就是想回去小住几日,师父也从未去过福建沿海,想要跟去玩儿个十来天……”
“还要玩儿十来天?!”康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忽然正色道:“梁九功拟旨——着施世纶调任顺天府府尹、兼左副都御使,随旨发印。施世纶接旨之日起即刻动身回京,不可耽搁!”
“……”胤祺充满敬仰地望着自家皇阿玛,又在心里头为着郭绣偷偷点了一炷香——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玄妙的执念,历任左副都御使都是这位铁面御史郭大人弹劾掉的人来担任的,每次弹劾掉一个官员就变成自己的顶头上司,郭大人只怕也是十分的心累。
心念一转,胤祺却是忽然想起个困扰了自个儿许久的问题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自家皇阿玛的袖子,带着十足的八卦神色凑近了道:“皇阿玛,说起来——儿子一直觉着奇怪呢,您是怎么就忽然想通了,愿意放师父到处乱跑了的?”
这些年来他每回觉得奇怪想要追问,他家皇阿玛都不耐烦地叫他上一边儿玩儿去,叫他每次都只能带着满肚子的莫名其妙悻悻离开。想着就算是什么再污污的理由,他如今都二十四了,也总该有资格听了才对,这才又瞅准机会凑了上来,看看能不能得一个大八卦回去。
望着这个明明就是罪魁祸首却又半分不自知的臭小子,康熙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抓着毛笔照他额头上点了个墨团儿:“因为朕的儿子被石头给砸散架了,就剩下一口气还扯着朕,旁的事儿半句都没提,一个劲儿地央告朕能不能放过他那个在宫里就活不下去的师父!”
……??
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还干出过这种事儿来的五阿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本能地想要卖个萌落荒而逃,就被自家皇阿玛一把揪着辫子扯了回来,没好气儿地扔过一块帕子叫他擦干净了再跑。胤祺疼得直蹦脚却又不敢吱声,眼泪汪汪地揉着头发根儿,又接过帕子委委屈屈地擦着脑袋顶上的墨团,嘴里还不甘心地低声嘟囔着:“那是儿子关心皇阿玛,您看现在这日子过得不也挺好……”
“好什么好?人都让施不全拐到福建去了!”被关心的皇阿玛显然一点儿都不觉得好,冷哼一声抱了胳膊接着赌气。强拆配对的胤祺只觉着倍感心虚,连忙笑嘻嘻地凑了过去,蹲在炕边儿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学着小时候的语气放软了嗓子低声唤:“皇阿玛……”
康熙假意虎着脸转过身,一见着他额间还未擦净的墨色便忍不住笑意,夺过帕子替他用力擦了一通:“就算你是为了朕好,也当罚!”
“是是,儿子当罚……”胤祺疼得直抽气,讪笑地一叠声应着,又不迭拦住了自家皇阿玛的手,“皇阿玛——皇阿玛,再擦就反光了……”
“那可怎么办?擦不干净了……”
康熙平日里用的都是朱砂,也不知道原来墨汁蹭上了竟是这般难擦下去——谁成想今日胤祺心血来潮磨了点儿墨,除了一开始变的戏法儿,剩下的一点儿没落都被点在了他自个儿的脑袋上,如今还是乌漆嘛黑的一片,显然是不能就这么出去见人的。
“万岁爷不如沾点儿茶水试试,奴才听说那个好像能顶用。”
梁九功居然也积极地凑过来出着主意,胤祺茫然地蹲在炕边儿,由着自家皇阿玛从茶到酒再到羊奶地试了一通,终于彻底的不堪其扰,自暴自弃地一脑袋撞在炕沿儿上:“就这么着了!谁要问儿子就说撞门框上了——您要再试下去,儿子这脑袋可就真腌入味儿了……”
顶着个被蹭得发红又隐隐发黑的额头回了自家王府,李光地还跟个望夫石似的守在府里张望着,要不是贪狼按着,险些就冲进宫跟着恒郡王一块儿死谏去了。一见着胤祺平安回来,激动地迎上去仔细一望,脸色却骤然苍白,张了张口才含泪深深拜倒:“王爷受苦了……”
“啊?”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一时也没想出自个儿是哪儿受苦了,讪笑着扶起他缓声道:“李大人想岔了,我没什么事儿的——皇阿玛已准了特赦方苞,叫三哥跟大人协同审理此案,其中的意思,大人应当是清楚的……”
“王爷今日之谏,实为百姓之福,社稷之功——臣代无辜士子,代天下苍生,拜谢王爷之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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