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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像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他们真的都长大了。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555烟盒里抽出一支,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们没关系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她穿一条细吊带的短裙,长发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发亮的深紫。她摸摸他的脸,就走上台去。一小束幽蓝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像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台下舞池里是相拥的人影,也许并没有人听她的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他发现自己的心是在痛着。他默默离开那里。
晚上,他又梦见她。她离开枫溪以后,他常常做这个梦。她坐在墓地的石阶上,手里拿着被他扔掉过的纸盒子。抬起脸看着他,眼中有泪光。他轻轻地说,我会把你的蝴蝶找回来。安。他把他的手盖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后流下泪来。
他把自己整个地埋入学业中,也许这是唯一出路。他也试着对她说,不要去那里唱歌了。我有奖学金,我还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
她笑着说,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上一年家教。我的生活已经和你不一样,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里。她看看他的脸色,试图逗他开心。我们再去爬山吧。还记得那次在山顶突然下雨了吗。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你叫我把头躲到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还有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沉寂下去。清是一个有一双流离不羁眼睛的女孩。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晚自习结束,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么。他说。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她说,爱如捕风。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那年他大四,即将毕业。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她买一瓶香水。她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他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她俯过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他看见了她,很久没有出现的她,静静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他想她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她说,我来看你,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
她轻轻地摇头,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黄昏,清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她,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他转过身,听见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再也不要回过头去,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她叫他的名字。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他像一只鸵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此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他们搬到公寓,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她。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像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在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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