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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世界已清一疏,原为台臣杨维垣而发也。特以意存微讽,语似含糊,致蒙皇上责臣以不当。臣方惕息省愆,措躬天地。乃接邸报,见维垣有“词臣持论甚谬”一疏,辩折臣言甚力。则臣请先明前疏之意,而后及维垣之所折臣者可乎。维垣去乘皇上之明断,继杨所修后而亦纠罪枢,又改鹾差而佐察,荷皇上之重任。乃其入告诸疏,则深讶其不能仰副圣心,其若与皇上相反然者。皇上之谕,一则曰分别门户,已非治徵;一则曰化异为同;一则曰天下为公。而维垣之言则曰,孙党,赵党,熊党,邹党。皇上之于韩,文震孟,曰清忠有执,曰已着起用。而维垣于二人,曰非贤,曰不简。是皇上于方隅无不化而维垣实有未化;皇上于正气无不伸,而维垣实有未伸。皇上事事虚公,而维垣言言我见。据维垣折臣盛称东林,盖以东林之尊李三才而护熊廷弼也。抑知东林中有首参魏忠贤二十四罪之杨涟,及提问崔呈秀欲追赃拟戍之高攀龙乎?且当时之议,其于三才也,特推其挥霍之略,而未尝不指之为贪;于廷弼也,特未即西市之诛,而未尝不坐之以辟,则犹未为失论失刑也。若以今日言之,以忠贤之穷凶极恶,积赃无算,而维垣犹且尊称之曰“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为国为民”,而何况李三才?以五虎、五彪之结交近侍,律当处斩,法司奉有严谕,初议止于削夺,岂不亦骄儿护之?而维垣身系言官,不闻驳正,又何尤于昔人之护廷弼者乎?维垣又折臣盛称韩。夫舍昭然抵触逆珰及抗疏撄祸之迹,而加以说情罔利莫须有之言。即如廷弼一事,特票免一枭,未尝欲赦而用之也。至廷弼行贿之说,自是逆珰借此为杨、左诸人追赃地耳。逆珰初拟用移宫一案,杀杨、左诸人,及狱上,而以为难于坐赃,于是再传覆审,改为封疆之案。派赃毒比,此天下所共知者,维垣奈何尚守是说乎?至不附红丸与孙慎行君子之说,臣言原非矛盾。盖慎行清望,较与王之寀不同,议论深刻,亦不失《春秋》书赵盾之法。夫董狐不为卖直,赵盾亦未尝贬贤,而奈何以臣言为谬也?维垣又折臣盛称文震孟。夫震孟,臣不更论。即如王纪,清正著称,臣不知其与冤死之周朝瑞、冤戍之惠世扬踪迹何如,而但知纪以参沈忤珰而谴斥。震孟则以荐王纪而降削,均为得罪于逆珰者也。至以破帽策驴,傲蟒驰驿,此说何可全非?维垣试观数年来,破帽策驴之辈,较之超阶躐级之俦,孰为荣辱?不特此也,宫保蟒玉之刘诏,何如桎梏械絷之耿如杞?自此义不明,而于是畏破帽策驴者,遂相率而为颂德生祠;而希蟒玉驰驿者,遂呼“义父”呼“九千岁”而不顾,可胜叹哉!维垣又折臣盛称邹元标。夫元标之似为两截人者,以其前峭直后宽和耳。若诋之为要钱多藏,则又是厂臣不爱钱之一转语。臣虽斩首穴胸,不敢奉命也。且逆珰之所以驱讲学诸人而拆毁书院者,其意正以钳学士大夫之口,而恣其无所不为之心。自元标以伪学见驱,而逆珰遂以真儒自命,学宫之席,俨然揖宣圣为平交。使讲学诸公而在,岂遂至此哉?维垣又极力洗发臣“矫激假借”四字。夫臣之为此言,正为人之诋真狂狷为假名义者发也。当魏、崔之世,人皆任真率性为颂德生祠,使有一人矫激假借而不颂不祠,岂不犹赖此人哉?而非谓臣之有取于假,及东林贤者之于名义尽假也。东林已故及被难诸贤,自邹元标、王纪、高攀龙、杨涟之外,又如顾宪成、冯从吾、陈大绶、周顺昌、魏大中、周起元、周宗建等之为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标、真吏治,戍遣如赵南星之真骨力、真担当。其余被废诸臣,臣不敢疏名以冒荐举之迹,而其间之为真名贤、真豪杰者,多有其人。凡兹存没不同,并以真著,岂有所矫激假借而然哉?乃若维垣之持论,臣心所未安者,更有之。维垣以为,真小人待其贯满,可攻而去之。必待小人之贯满而已,不知坏天下多少世界,杀天下多少正人,虽攻而去之,不亦晚呼?即如魏、崔之满贯久矣,使不遇圣明御极,亦谁有能攻而去之者乎?维垣到底以无可奈何之时,为颂德生祠解嘲,而臣以为大不然也。假令崔呈秀一人舞蹈称臣于逆珰,其余诸臣便亦以为不可异同,而尽舞蹈称臣呼?又令逆珰以兵劫诸臣使从叛逆,而诸臣便亦畏而从之,以为适值无可奈何之时乎?维垣又言,今日之忠直,不当以崔、魏为对案。而臣谓,正当以崔、魏为对案也。夫人意见不同,议论偶异,总不足以定贞邪。如宋臣苏轼之与程颐交诋为邪,而两人并白千古。我朝大礼之争论者,亦两贤之。而惟品节,大闲一失,遂分霄壤。夫品节,至崔、魏而定矣。故有东林之人,为崔、魏所恨其抵触,畏其才望,而必欲杀之逐之者,此正人也;有攻东林之人,虽为崔、魏之所借,而劲节不阿,或逐或远者,此亦正人也。以崔、魏定邪正,譬之以镜别妍媸。维垣不取案于此,将安不东不西、半补半下之间,又即维垣所称乡愿之属乎?总之,东林之取憎于逆珰独深,受祸独酷。在今日当曲原其高明之概,不当毛举其纤寸之瑕,而揭揭焉,徒予逆珰以首功,反代逆珰而分谤。斯亦不善立论者矣。
这本一上,崇祯明明晓得杨维垣是逆党漏网,倪元璐是东林正人,本上且未明白揭出,但批道:“朕总揽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詈。至于宣众郁、集群议,惟在起废一节。已下所司,着铨臣皆仍访确具奏。”
从此朝里公论大明翻尽积案。正人君子一连几本,其中备说杨涟之死,只为上本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缪昌期之死,只为代杨涟删润本稿;万燝为劾魏忠贤;李应升为申救万燝及阻忠贤陵工叙功;魏大中是不肯与他通宗作侄;周顺昌是为魏大中寄子;左光斗、袁化中、周朝瑞都为不肯附逆反行抵触;高攀龙为劾崔呈秀,要问他充军;夏之令是为奸细傅孟春事,与忠贤相忤;苏继欧因曾送饭与杨涟,又与崔呈秀有隙;周起元为与织造太监争论同知杨姜,因而波及黄尊素。这受害各官,俱系锄奸报国,无辜屈死,并无赃罪,委实可怜。崇祯皇帝不觉恻然动心。暗想移宫一事,也是臣子防微苦心。况二十四罪,款款切中逆珰,竟被惨刑炙死,家业破尽。高攀龙死以执法,尚念念不忘朝廷。其余都以触珰被害,今珰等伏罪,诸臣不加赠谥,何以激劝将来?传谕吏部道:
朕承祖宗鸿基,嗣位大宝。早夜思维,沉精合理。稔知巨恶魏忠贤等,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结群奸,矫诬善类,稍有触忌,肆行惨杀。年来,诬蔑不知几许,削夺不知几许,幽圄蔽日,沉累弥天。冤抑无伸,上下玄象,以致星陨地裂,岁祲兵连,不可谓非逆辈所致也。今魏忠贤、崔呈秀天刑已殛,臣民之愤稍舒。而诏狱游魂犹郁,岂所以昭朕维新之治乎!着该部院并九卿科道,将已前斥害诸臣,从公酌议,采择官评,有非法禁死情最可悯者,应褒赠即与褒赠,应荫恤即与荫恤;其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有身故捏赃难结,家属波累犹羁者,应开释即与开释,勿致久淹,副朕好生之意。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破;王道荡荡,有侧宜平。朕兹宽结解郁,咸与昭苏,偕之正直。以后诸臣大家以国事为重,毋寻玄黄之角,体朕平明之治。钦此。
圣谕一下,众官会议具奏,随将原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原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烈;原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赠右副都御史;原任应天巡抚右佥都御史周起元,赠兵部左侍郎;原任工部屯田司郎中万燝,赠光禄寺卿;原任翰林院右谕德缪昌期,赠詹事府正詹事;原任吏科都给事魏大中、原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原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苏继欧,并赠太常寺卿;原任福建道御史周宗建、原任福建道御史李应升、原任山东道御黄尊素、原任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原任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顾大章、原任山西道御史吴裕中、原任四川道御史夏之令、原任扬州府知府刘铎,并赠太仆寺卿;原任翰林院简讨丁乾学,赠侍读学士;原任后军都督府经历张汶,赠刑部员外郎。以上各官具荫一子入监读书。圣旨批准发下。不一日,奉旨又将杨涟已追在官赃银三百两,给杨涟母赡养。忠魂一一得雪,海内人人瞻仰。有诗为证:
死忠自了为臣事,岂恋褒封纸一张。
遭遇圣明颂异数,展然含笑在泉壤。
此是崇祯元年事。二年四月,倪元璐已蒙圣旨,升翰林院侍讲。为《三朝要典》,又上一本,“公议自存,私书当毁,敬陈肤见,以襄荡平之治事”。本上道:
臣观梃击、红丸、移宫之三议,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之一书,成于逆竖。其议不可不兼行,而其书不可不速退。盖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心之语;主移宫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六者各有其是,未可偏非。总在逆珰未用之先,群小未升之日,虽甚水火,不害埙篪。此一局也。既而杨涟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此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珰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又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故凡推慈归孝于先皇,犹夫颂德称功于义父。又一局也。网已密而犹疑有遗鳞,势极重而或忧其翻局,于是崔、魏两奸,乃始创立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碑;以之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又一局也。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如臣所见,惟有毁之而已。夫以阉竖之权,而屈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当毁一。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若云仿佛明伦规模大典,则是魏忠贤欲与肃皇帝争圣,崔呈秀可与张孚敬比贤。悖逆非伦,当毁二。矫诬先帝,伪撰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资治通鉴》之书,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制序文为例。假窃诬妄,当毁三。又况史局将开,馆抄具备。七载非难稽之世,实录有本等之书。何事留比骈枝,供人唾骂?当毁四。逆珰之遗迹一日不湮,则公正之愤心千年不释也。伏乞敕下该部,立将《三朝要典》锓存书板,尽行焚毁。仍命阁臣择期开馆纂修天启七年《实录》。而又命纂修词臣,捐化成心,编摹信史。至于一切妖言市语,如旧传《点将》之谣,新腾《选佛》之说,毋许妄列奏牍,横起风波。则廓然荡平,偕于大道矣。
崇祯看了此本,立批礼部,将《三朝要典》登时烧毁。又命内阁开馆纂修《实录》。真正无言不行,人心悦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范铨部超抚中州
申巡抚进秩枢部纸上唤他不应,不唤他,恍疑相凭。千秋一日说英雄,晓军机,后辉前映。范老申公非优孟,两长城,谁人不敬?当年实撑住乾坤,限尺幅,揄扬莫罄。
《夜行船》
英雄死后化秋风,地北天南处处空。
斗酒未倾先浩荡,千筹欲展岂雷同。
坐看五岳闲中换,起视三江梦里通。
晓畅兵机推二老,可怜无地奏肤公。
自从褒恤冤死诸臣,焚毁《三朝要典》,朝廷清肃,事事更新。即有去不尽的魏党,如杨维垣、霍维华辈,也都渐渐败露,将次有逆案一书传布中外,那里还立得脚住么。那些现在林下的,崇祯都在各官荐本上,批出起用:在御史宋祯汉本上,将李思诚诰命给还;在检讨项煜本上,起用了袁崇焕、文震孟;在都御史吕图南本上,起用了祭酒林釬、翰林姜曰广、庄际昌、胡尚宾、朱继祚;在御史曹谷本上,起用了王永光。又将尚书黄克缵,佥都御史冯三元,侍郎郭巩及徐绍吉、沈演,俱准会推;给事中玄默、李恒茂,御史高弘图、刘重庆、王业浩、周大成,俱原官起用;给事中陈熙昌候京堂推用,杨道衡遇知府缺推用。又因御史龚萃肃、给事中陈维新、上林苑典簿樊维城、礼部郎中刘梦潮各个疏荐,吏部题覆,起用了吏部侍郎汪,礼部尚书钱象坤,礼部左侍郎李康先、右侍郎唐大章,正詹事徐光启,司业刘钟英。又将累上荐剡相应起用的,如周嘉谟、崔景荣、李思诚、余懋衡、周希圣、区大伦、李腾芳、魏说、孙慎行、张鼐、张凤翔、孙居相、王国祯、岳元声、解经邦、沈廷槐、南居益、朱光祚、董应举、曹于汴、喻安性、姜志礼、涂一榛、彭惟成、侯恂、钱谦益、顾锡畴、陈子壮、方逢年、姚希孟、满朝荐、杨汝成、张捷、徐扬先、谈自省、刘宗周、刘可法、王孟震、韩国藩、易应昌、杨一鹏、萧毅中、曾楚卿、彭鲲化、程正己、姜习孔、叶灿、庄钦邻、曾汝召、麻僖、赵时用、刘惟忠、欧阳调律、徐如珂、钱春、范凤翼、陈以闻、彭遵古、颜之彦、吴殿邦、郑鄤等共九十余员,一一起用。崇祯皇帝又恐网罗未尽,着白天启元年起七年止,凡一应削夺闲住官员,俱行具揭进呈。有诗为证:
玄武门前半挂冠,簪缨尘满不胜弹。
君恩未许林泉老,又向鹓班刷羽翰。
这些官便起用了。
还有极要紧的,莫如真正边才。这真正边才,一时有得几个?只有孙承宗、熊廷弼、申用懋、范景文这四个官,文能安邦,武堪定国。只怕朝廷不用,就用了,只怕不久。若是久用这四个官,哪怕边庭不宁靖。那孙阁老却被魏忠贤设计,既使他不得面君,又使他飘然去位,朝里谁肯替他保奏?一个熊经略,只因有些刚愎,被王化贞贪功挂误,魏忠贤借他为题,倾陷善类,生生的斩于西市,传首九边。坏了中国万里长城,谁不叹息!因此己巳年间,朝里官员见明君登极,比前不同,你一本,我一本,荐那范景文、申用懋才堪大用。
崇祯先在荐景文本上起用他,做提督四方馆太常寺少卿。时景文父亦以南京营缮司郎中,才乞假在家,劝他遭逢圣明,须早早出山,替朝廷出力。范景文束装就道。正待赴京,忽有报房人来报,已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范景文道:“圣恩至此已极,敢不舍身图报。”便不用套词上本,别了父亲径从大名府一带路上河南任去了。正是:
赤心只欲酬明主,痯痯驰驱岂惮劳。
范巡抚到了任,司、道、府、县参见已毕。其时兵巡道是湖广杨嗣昌,少年高科,大有名望。范巡抚独留他一位在后堂待茶,问起:“毛兵曾常常操演么?”杨嗣昌竟不知那卫所兵丁唤做毛兵,混应一声道:“操演有常期,但也是寻常格套。”范巡抚笑道:“河南毛兵,天下闻名,这是极骁勇肯上前厮杀的了。如何贵道还不晓得?此后本院要时常操演,练成了一队精兵,可替国家当得一面,也不枉了在此兵事一番。贵道还要尽心帮我,乃见忠心为国。”杨嗣昌满面羞惭,唯唯而退。不在话下。
且说山海关外一带,边墙各口子,时时有边兵往来窥探。边将报到兵部,那尚书王洽是个懵懂的人,又且执拗使性。把边报不放在心上。崇祯是个明主,不知怎么却有些知道了。细访先朝旧臣,惟有顺天巡抚申用懋久历职方,熟知边事。竟传特旨,把申用懋起用做兵部左侍郎,限即日到京赴任。时有给事中陈良训,原在天启朝,继杨涟上疏攻击魏珰的正人。却平昔和用懋不协,上本说他谋起用有据。崇祯竟不理他,反以阻挠夺俸三月。不久以登极恩诏三品初考加右都御史衔,仍管兵部左侍郎事。用懋到京朝见已毕,其到任仪注,照先臣邢公玠、沈公思孝旧例。尚书王洽妄自尊大,不许照旧例行,用懋即称病注门籍。看官,你道如何唤做“注门籍”,乃是在京官偶然有病,不出见客拜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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