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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会,一阵风吹来,微感寒意。此时甫当初秋,天时未寒,但北国入夜后已冷若冬季。突然之间,只听得玉真子厉声大喝:“什么人?”袁承志一惊站起,暗叫:“糟糕,给他发觉了!”跃上墙头,只见一个黑影飞步奔来,正是胡桂南,奔到临近,却见他手中累累赘赘的抱着不少物事,心念一闪:“胡大哥偷儿的脾气难除,不知又偷了他什么东西,这么一大堆的。”当下不及细想,跃下去将他一把抓起,飞身上墙,跃下地来,便听得玉真子喝道:“鼠辈,你活得不耐烦了。”身子已在墙头。
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走!”袁承志大喜,回头望去,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见玉真子全身赤裸,下体臃臃肿肿的围着一张厚棉被,双手抓着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干那调调儿,我将他的衣服都偷来了。”说着双手一举,原来抱的是堆衣服,转身道:“盟主,你的宝剑!”那把金蛇剑正插在他的后腰。
袁承志拔过剑来,顺手插入腰带,又奔出几步。玉真子已连人带被,扑将下来,喝道:“小贼!”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击他肩头,喝道:“你我再斗一场。”玉真子只感这掌来势凌厉之极,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两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惊,看清楚了对手,心下更惊,叫道:“啊!你这小子逃出来了。”他初时只道小偷盗剑,便赤身露体的追出,只道一招便杀了小偷,那料得竟有袁承志这大高手躲在墙外。
袁承志一退之后,又即上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脱,只得以右掌迎敌。但这条大棉被何等累赘,只拆得两招,脚下一绊,一个踉跄,袁承志顺势出拳,重重击在他肩头。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浓情畅怀之际,给胡桂南乘机偷去了宝剑衣服,本已大吃一惊,这时再遇劲敌,肩头中了袁承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条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岁之后,从未在人前赤裸过身子,这时狼狈万状,全想不到若是抛去棉被,赤身露体的跟袁承志动手又有何妨?时当夜晚,又无多人在旁,就算给人瞧见了,他本是个风流好色的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穿衣的习俗在心中已然根深柢固,手忙脚乱的只顾抵挡来招,左手始终紧紧抓着棉被不放,只以单手迎敌。再拆两招,背心上又给袁承志发掌击中。这一掌蓄着混元功内劲,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击,笑道:“此时杀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过。”胡桂南急道:“盟主,饶他不得,只怕于祖大寿性命有碍。”袁承志心中一凛:“不错,他去禀告鞑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杀他灭口不可。”纵身上前,双拳往他太阳穴击去。玉真子见来招狠辣,自然而然的举起双手挡格,虽将对方来拳挡开,但棉被已溜到脚下,“啊”的一声惊呼,胸口已结结实实的吃袁承志飞脚踢中。玉真子大骇,再也顾不得身上一丝不挂,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随后追去。
这道人武功也当真了得,身上连中三招,受伤极重,居然还是奔行如飞,轻功之佳,当世罕有。袁承志急步追赶,眼见他窜入了中间牛皮大帐,当即追进,决意要杀他灭口。刚奔到帐口,只见帐内烛火照耀如同白昼,帐内站满了人,当即止步,闪向一旁,只听得帐内众人齐声惊呼。
这时胡桂南也已赶到,一扯袁承志手臂,绕到帐后。两人伏低身子,掀开帐脚,向内瞧去。只见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全身一丝不挂,瞧不出他一个大男人,全身肌肤雪白,胸口却满是鲜血,这模样既可怪之极,又可笑无比。
帐中一阵惊呼之后,便即寂然无声。只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大声说起满洲话来。袁承志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便是满清皇帝皇太极。
袁承志见帐内站满的都是布库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这鞑子皇帝爱看人比武,今晚又来瞧啦。算他眼福不浅,见到了武士总教头这等怪模样。”他昨晚领略过这些布库武士的功夫,武功虽然平平,但缠上了死命不放,着实难斗,帐中武士人数如此众多,要行刺皇帝是万万不能,当下静观其变。
只见一名武士首领模样之人上前躬身禀报,皇太极又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似乎扫兴已极,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帐口,数十名侍卫前后拥卫,出帐上马。
袁承志心想:“这当真是天赐良机,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宫中行刺可方便得多了。”低声对胡桂南道:“这是鞑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机在半路上动手。”胡桂南又惊又喜,道:“盟主千万小心!”
袁承志跟在皇太极一行人之后,见众侍卫高举火把,向西而行,心想:“待他走得远些再干,免得动起手来,帐中众武士又赶来纠缠。”
跟不到一里,便见众侍卫拥着皇太极走向一所大屋,进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宫,到这屋里又干什么了?”当下绕到屋后,跃进墙去,见是好大一座花园,南首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但见房中锦绣灿烂,大红缎帐上金线绣着一对大凤凰。迎面一张殷红的帷子掀开,皇太极正走进房来。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
只见一名满洲女子起身相迎。这女子衣饰华贵,帽子后面也镶了珍珠宝石。皇太极进房后,那女子回过身来,袁承志见她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甚是端丽,全身珠光宝气,心想:“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了。啊,是了,皇太极去瞧武士比武,这娘娘不爱看比武,便在这里等着,这是皇帝的行宫。”
皇太极伸手摸摸她的脸蛋,说了几句话。那女子一笑,答了几句。皇太极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脸上满是怀疑之色,在房中东张西望,蓦地见到床边一对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厉声喝问。那女子花容惨白,掩面哭了起来。皇太极一把抓住她胸口,举手欲打,那女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极放开了她,俯身到床底下去看。
袁承志大奇,心想:“瞧这模样,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时,跟情人在此幽会,想不到护国真人突然演出这么一出好戏,皇帝提前回来,以致瞧出了破绽。难道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话了吧?她情人倘若尚在房中,这回可逃不走了。”
便在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突然打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插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晃动了几下,便即熄灭。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点燃,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动弹,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
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时,正是昨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慰。
袁承志眼见到这惊心动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乱跳,寻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大包天,竟敢跟嫂子私通,还弑了哥哥。事情马上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
青青见他神色惊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鞑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袁承志摇头道:“鞑子皇帝给人杀了,不过不是我杀的。”
众人料想鞑子皇帝遇弑,京城必定大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
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京师顺天府,才听说满清皇帝皇太极在八月庚午夜里“无疾而终”,皇太极的儿子福临接位为帝。小皇帝年方六岁,由睿亲王多尔衮辅政。
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厉害,他亲手杀了皇帝,居然一点没事,不知是怎生隐瞒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信,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么他自己又不做皇帝?”洪胜海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他怕人不服,杀害皇太极的事反而暴露了出来。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
袁承志此番远赴辽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结果亲眼见到皇太极毙命,虽非自己所杀,此人终究死了,可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又再思忖:“他为什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会私自将我释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死心塌地的打仗办事?还是故意示好,想引得我投降?”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自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状,当时似乎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尔衮下手稍缓,自己是否会出手相救,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皇太极见识高超深远,多尔衮手段狠辣,范文程等人眼光远大,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武士之勇,大明朝廷,多有不及。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结交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排场豪阔。
袁承志将铁箱中的珍玩、金砖等物慢慢兑成银两,有时差洪胜海到天津、保定、张家口等处兑换,以免引人注目。换成银两后,逐步派人送去马谷山“山宗营”。孙仲寿手中粮饷充裕,派人到关辽一带招纳“山宗”旧人,一提到“袁督师的公子带领我们打仗”这句话,袁崇焕当年的旧部便即纷纷来归。虽然这些人大半已垂垂老矣,但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冲锋陷阵不免力所不逮,然个个久经战阵,深谙用兵之道,整军练兵,皆为良材。数月之间,已将“金蛇三营”练成一路精锐之师,虽还比不上当年袁崇焕手下的锦宁雄兵,但也不再是当日锦阳关伏击之战那样的乌合之众了。袁承志曾乘间轻骑前往马谷山,与孙仲寿、水鉴、朱安国等人相见,更带去一批粮饷。“金蛇三营”招兵买马,打造军械,成为一支劲旅。清军若再来攻,当可与之决一死战。袁承志心想:“那时才不枉了我名字中的‘承志’两字。”
这日,青青在大宅中指挥僮仆,粉刷布置。袁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数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皇帝的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迅速,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大盗劫库,倒也奇了。
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夜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
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他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
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
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那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隔了一个时辰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钉着那鹰爪?”洪胜海道:“正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张望。原来里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只眼睛,大家叫他单老师,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
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袁承志道:“可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的,必定精明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什么意思?”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商议一会,都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了送来各物,都去丢在公差聚会的那大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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