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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靖柔在慎刑司逗留足足半月有余,回钟粹宫当天撂下包袱叫传膳,吞了满盘的棋子牛肉,水晶猪肘,芙蓉虾球外加叁碗清炖莲藕汤,歪在朝阳的南炕上歇中觉。
吃罢,吃饱好做梦。横竖钟粹宫的门往后她绝不轻易迈出一步,这偌大金笼冰冷笨重,向前一步是禁锢,退后一步是保障。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金耳挖剔牙,茫然地瞪视着脚下青砖上的裂缝。
双喜甚少见她如此萎靡不振,主子打蔫闷头大睡,底下伺候的可不能成日丧声丧气。她手底下做事不停,竖着耳朵听,半晌没发觉里头有什么动静。往常她主子闹腾惯了,动不动叫茶要水续点心,里里外外热热闹闹。
如今呢,好不凄凉!她翻来覆去地推磨,满宫里往日有交情的,唯有萧大人还可说得上话。且说娘娘戴过的珠子救了他的命,如今请动他来说和,宽一宽娘娘的心,兴许就好了。
萧阙不在掌印值房,如意儿说他身边谁也没带,大清早就出宫了,这会子过了午时,还不见回来的影儿。
皇上忙着看顾纯妃的胎,司礼监掌印又不在宫中伺候。透着雕花格子的窗棂看出去,枝桠上一朵幼嫩的花,被风吹了几过,悄无声息地坠在亮得耀金光的砖地上。陆靖柔摊开手掌,将被窗棂分割得形态各异的太阳光拢在手心。
泪眼看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伤春悲秋是诗人的活计,陆靖柔不一样。她吃饱肚子,不愿堆那么多的愁绪。
“双喜。”陆靖柔回头叫她,“咱们去看看皇上。”
纯妃宫中好浓一股药味儿。皇上批折子批得头晕眼花,撑着太阳穴揉眼睛。猛抬头一个清凌凌身影立在门边,远远对着他笑。穿了一身湖色藤萝枝的夹衬衣,襟边层迭密绣的枝叶蓬勃鲜焕,轻轻巧巧地攀在他的心上。
陆靖柔低首行来,脚步端稳。小巧两把头上戴月白通草,耳坠子上镶的东珠不大,胜在莹润无暇,垂在鬓边一颤一荡,衬得整个人如一泓清冽明澈的冷泉。
皇帝满心欢喜,掷了笔来迎她。陆靖柔拉着他的衣袖,开口就打回原形。
“给皇上请安,我想吃上回那个奶汁儿饽饽。”
尽管十回里见她有八回都是吃,但这不妨碍皇帝年轻雀跃的心鼓噪起来。若是真心要吃,钟粹宫小厨房什么没有?还巴巴地跑到纯妃宫里来寻,可见她心里分明记挂他,嘴上不说罢了。
皇帝心里蹦蹦地跳。他特许她可以坐在自己身边,把腰上八宝寿字荷包摘下来,给她拆下穗子打辫子玩儿。就这么着,两人亲亲热热挤在一处,看折子也不避讳,仿佛冬日里搂着称心的汤婆子,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
门外戳脚子伺候的太监丫鬟秉持能不抬头就不抬头的宗旨,个个犹如寺庙里的木塑泥胎,巴不得立时变个聋子哑巴。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中午兴起一通胡闹,瞒过了纯妃,却没瞒过皇后。
陆靖柔哭丧着脸,觑眼睛偷偷朝两边看,外头天色擦黑,来往宫人脚步声清晰可闻。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暗暗揉捏膝盖上凸出一块骨,真疼!打下午跪到现在,不给吃饭喝水,边上还有专门的嬷嬷看着,不准塌腰子。
她自从穿到这里,除去先头挨饿,从未受过什么刁难苦楚。此时皇上和萧阙都不在眼前,皇后要罚,没有恃宠而骄的道理。
膝头子顶冷硬的金砖,先头一阵一阵针扎的疼,小口小口地抽冷气。咬牙切齿地忍到后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仿佛那身下挨着的,是两团死肉。
不知在苦海里煎熬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她刚要转头去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打横抱起。鼻尖有淡淡的血腥味,一个阴鸷狠戾的嗓音一字一顿道:“皇后的人,当真办得一手好差事。”
跪得太久,两条腿动弹不得。萧阙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替她揉按。血脉冲开经络,又麻又痒又疼,她没忍住,憋着嗓子嘤咛了一声。
萧阙终于抬起头来看她。
那张脸上余怒未息,与满眼难抑的痛惜交织在一起。让她没来由抽噎一下,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愿意叫外人瞧出异样,一回家见到爹娘就绷不住了。
“皇后说,说我品行不端,她罚我和双喜从下午跪,跪到现在,我跪得不好还打我后背……”
她要哭不哭,嘴角向下撇成个八万。横竖没人在近旁,萧阙顾不得规矩,撩开裤管才发现,原本白嫩膝头上大块大块青紫。指尖轻触,她就嘶嘶抽气。
萧阙几乎肝胆俱裂。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他接到消息,只恨背后不能生出双翼,即刻飞回她身边来。他不在宫中一日,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就被闷声不响欺负成这样,直挺挺跪在当间,像朵枯萎的小花,连哭都不会哭。
好在知道跟他抽抽嗒嗒地告状。他平了平心绪,转身去取伤药,沉声问道:“娘娘圣眷正隆,皇后发难,为何不差人去请圣上?”
“不行。”她大摇其头,“皇上也有他的苦处,我不能叫他下不来台。再者,皇后要是知道我请皇上来压她,下次一定寻个由头,罚得更狠。”
萧阙有些意外,这人平日为饭是从,看事却很有见地。他慢条斯理地上药,方才眼里的情绪淡去了,再看已是波澜不惊。“娘娘闲时不妨多在后宫走走,或有要紧的差事,就叫如意儿去办。”他用帕子细细拭净了手,“我的人,娘娘好歹使唤得动。”
陆靖柔盯着他洁白光洁指尖,看得心神恍惚。若是换了旁人,听了萧阙说“我的人你使唤得动”,不死也要吓昏过去。
“你陪我喝酒吧。”她听见自己说,“之前在慎刑司,那里入了夜月色很好,可惜当时你不在。”
萧阙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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