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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当归见焚化炉的明火已熄灭,才胆大妄为地探进上半身去找她的书箱,可入手处的闷烟灰烬竟然比烈焰还灼人,这是她大意之下根本没考虑到的问题。一眼看见她的书箱,焦心之余不及多想,伸过去的左手掌心传来一阵剧痛,然后痛到麻木,她才省味过来,自己这是自寻死路的做法,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焚化炉是危险勿近的地方。
鼻端是刺鼻的燃烧气味,好像她披散的头发也点着了一些,她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灰败气馁之余,往日争强好胜的心现在一分也没了,高温呛人的焚化炉,她一进来就走不出去了。只是心中的疑惑不弄个明白,她死都死得不甘心。
“呼——呼——”
忽而,焚化炉左右同时大吐火舌,她才知道这炉子是间隔着自动上火的新款式,刚才进来时没见明火,并不是真的没火,铁管的另一头,一定有人在拉风箱吹火呢。烈焰抖动如亮绸,转眼跳跃到面前,她眼睛刺痛着流泪,心里只道,今生还真是死于火,自己的死法儿有点蠢,青儿知道后一定要笑话自己了。怎么活了两辈子的人,如今却比寻常人更中了“贪嗔痴”的毒,该死该死,合该作死,上辈子就够傻的了,这辈子竟还是个飞蛾扑火的收场。
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轮廓,那是个不怕火的男人,火苗在他脸上跳跃无碍,他的脸也没被烧坏。不像她只摸了摸书箱就烧了手,只吸了两口烟就灰了心。
那个不怕火的男人抱起她往外冲,她却又贪心不足地说了个“书”字。那人发出不耐烦的嗤声,腾出一只手来抓了书箱,一脚踹开炉门出了这个烈火牢笼。大量的新鲜空气涌上鼻端,让她产生一种眩晕感,意识离自己远去,飘上了云端。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人在水谦居二层楼的贵妃榻上,左手掌心的抽痛最先引起她的注意,拿起来一看,却是包扎好的,只是包得很粗糙,不知里面上药了没。她撑着坐起来,打量下房间布置,觉得嗓子干了,就低喊了几声“来人”,得不到什么回应。她凭窗一望,小丫头苏子在院子里跟池塘里的鲤鱼玩耍,正玩得浑然忘我呢,除了她,院里再没别人了。
她欲要再喊,门槛外面已有个人说:“别喊了,她笨得很,做的还不如我呢。何小姐你的陪嫁丫头真够人瞧的。”她回头,走进来的人是熠迢。
“喝茶还是喝汤?”他问道。
她抚弄左手上的纱布,懒声懒气地回答道:“枫露一叶茶……我嫁妆里有个木箱子,箱里有个竹篓子,篓里有四个茶罐子,其中一种外观发白的茶叶就是枫露茶。滚水冲第二遍出了色,搁凉了兑些牛乳,舀两勺红豆沙进去,在笼屉上蒸热了再端来。牛乳不要隔夜放旧的,豆沙不要糖渍蜜饯的,等蒸好之后,有时新的梅花桂花一串红,就洗净晾干,在表层点缀上两瓣。”
“……”
熠迢看一眼她干枯的嘴唇和苍白憔悴的脸,没答话就转身出去,再回来时大脚一迈走进了门槛,搁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枣花茶就又出去了。她什么都没说,喝了几口就歪着不动了,人面朝里侧的窗户躺着,望着窗棂上的绿纱,默默想自己的心事。等过了约莫半时辰工夫,身后有一个刻意踩响的脚步声,她懒懒回头去看,诧异地看到熠迢手里的托盘,竟然真的摆着一大阔口平盅的红豆牛乳枫露茶,上面还散落着几片风干的茉莉花瓣。
这些都不是她最诧异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处,见那人的指背上有两个新烫出的水泡。他这是……
熠迢将托盘搁在小几上,后退几步,有些不自在地说:“园子里的厨子全是京里带过来的,不会做你点名要的这种茶,我觉得其实做起来很简单,就随手做了一碗……你快趁热吃罢,别糟蹋东西。”
何当归懒洋洋地半坐起身,拿过床尾的一个靠背垫在身后,用大勺舀出一盏,细细尝了,方点头说:“第一次做枫露茶乳,能下咽已经是难得的了。熠公子你今天倒闲,不去照顾你主子,却在我这儿打转了一整日,是等我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你不该谢谢我吗?”
何当归静静喝完一盏,盛第二盏时才继续道:“熠彤是土遁,你是火遁,七公子身边真是能人无数。本来要叩谢你救命大恩的,可一想我那件珍贵的书箱被你丢进炉子里烧了,我就伤心得没力气下床拜你了。只好以后再谢。”
两回相见,两人的身份有了细微的差异,说话也从上下级的口吻,变成了平级之间的口吻。这里面原有个缘故,孟家里一向都执古礼,主子第一个娶回家的妻子,哪怕不是正妻而是庶妻,也算是个正经主子,也得恭谨仔细地对待。因此上回撵何当归离开,熠迢心中暗自有些惴惴,还以为在公子身边呆不长了。
不过几日几遭事故后,听闻何当归虽然进了孟家门,三书的聘书礼书迎书都俱全,六礼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迎亲,只湛湛的差了最后一步正式迎亲,公子却突然不要她当庶妻了,一句话就把她贬成妾了。熠迢闻讯后找熠彤打听原由,谁知对方却讳莫如深,满面都写着“我藏了一个重大机密不告诉你”的神秘样,熠迢直觉认定了那个“机密”跟何当归有关,因此就留在水谦居里观望。
而自古妾分六种,根据来源从高排到低,依次是一等大家之女或名门所出的庶女二等平民白丁的女儿三等通房丫鬟抬的妾四等赤贫之家卖的女儿五等戏子妾六等妓女妾。前两者是良妾,是在官府里登记了妾书的,何当归现就属于第一等妾,在这里有一定地位但是地位极低,勉强能称作主子,但不比熠迢这样的公子随从地位高。所以何当归现在只好与熠迢“平级对话”了。
熠迢拿出一个小纸包,说:“你那箱子本来就已烧得七七八八了,我是怕你有什么机密书信之类的混在里面,才不让人直接丢去垃圾筐,而是亲自监督着烧了,你不领情拉倒。至于从火炉中拖出的箱子里,就只剩下这里几片纸了,你自己拣一拣罢。园里书籍类的采买一向是我负责,你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列单子让人送来给我。”说完一递纸包,回身要走。
何当归丢下茶盏,接过来搁在被面上,单手翻着那些残破的边缘发黑的纸。熠迢奇怪之余,想多留片刻看她找什么,于是又随意讲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说水谦居的下人也归他管,现院子里粗使的八个已经就位了,只她楼里近身伺候的,得等她有了精神再自己挑,免得用着不好还怨怪别人。
何当归埋头翻着理了一会儿,眸中满是失望之色。没有那一本,陆江北给她看的讲述“离心归”的书的残页。前些天她只随手翻了两下就扔一边了,里面大部分都是话本怪谈,讲古时候的女人怎么利用“离心归”这种奇异之草惩罚那些变了心的丈夫,还附有血淋淋的插图,她嫌污了自己的眼睛,哪还肯看下去。
可方才听熠彤说孟瑄的小人像也嘟囔过“离心归”,还提到朱权,怎么不让她着急。难道孟瑄变得不认识她,跟朱权还有关系?那会是什么样的关系?
揣着满满的疑惑,她只想细读一回那本书。偏偏它在手头时当它是废品,它在心头时,又早付之一炬了。她愁闷地开解自己,陆江北一定读过那书,明日写信去让他再找一本或者大致默一本给她也就是了。也许孟瑄就是摔下井时撞了头,也许熠彤就是眼花耳鸣了,才会觉得匕首上的小像是个活物。
“姑娘没别的吩咐,那我先去了。”熠迢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就再次告辞了。
何当归点下头,刚要烦他叫熠彤过来一趟,却见他的快靴靴筒边上似乎夹着一张黄而旧的纸片,很像是陆江北给的那本书的质地!她心头一突,挣扎着下了床就扑向他的靴筒,或许那只是一点寻常的无用纸头,可这一刻,她突然就萌生了点信念,那片纸上或许藏着她要找的一个答案!
熠迢吓了一跳,不知何当归为何突然给他下跪,人登时僵住不动了。何当归巴着靴筒揪走那片纸,他不盯防没看见,只是等她重新挣起身回贵妃榻上躺着时,他才闷出一句:“不用这么大礼,救公子的女人是我们的分内事,你……好生养着罢,我……过两日再来看你手伤愈合的情况。伤药我都交给你的陪嫁丫鬟了,记得叫她帮你换。”
何当归点头,目送他走了,才摊开手中的纸,烧焦的纸面上,依稀能辨别出那句话是:离心归,又名情蛊……是西南边陲的特产蛊物,多寄生在地衣苔藓的地下部分……无解之蛊,唯一的解法是“换血”,一命换一命?
……
她一字一顿地读完,当下竟失去了思考能力。情蛊,不就是害死前世朱权的那种东西,不是周菁兰用来喂养逍遥蛊的饵料吗?假如离心归就是情蛊,那么,朱权不是早些年的时候,就给她吃过那种东西?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孟瑄的小像,为什么要说出“离心归”三个字……
她寻出那匕首来,抽开刀鞘,默默凝望那个小小的表情严肃的孟瑄,问:“他不认识我了,你还认识我吗?”
小人儿炯炯有神地看着她,默默无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相对成殇了。
一时掌灯,院里的人忙了小半日,都早早回外院歇了,苏子去了趟厨房,拎回来两提盒吃食,何当归见都是些馋嘴小孩才爱吃的油腻吃食,一碗绍酒酿白水鹅肉,一碟糟鹅掌鸭信,一碟鹿肉胭脂脯,一盅鱼丸鸡皮羹,还有几碟松瓤点心。东西都是精细的,只不合她胃口,就全赏给苏子吃了,另要了一碗枣花茶吃着,拆开绷带研究自己掌心的伤,会否伤及手筋,又会否留下丑陋的疤痕。
突然觉得这个伤,跟罗白芍的手伤是很相似的,她便暗暗自嘲道,这个叫不叫报应?她为了自己上辈子受过的一些罪,设计将罗白芍打发进了道观,本以为罗白芍会像她那样,在太善等人的手里吃些苦头,长一长记性,没想到罗白芍是个烈货,大概是平素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在道观里住得不忿,就放一把火烧了那地方,倒也是件快事。
如今她手上多了一道疤,仿佛就在提示她,该偿的须偿,当还的也得还,偿清冤孽好散场……
“怎么不吃饭?这里的饭不合你脾胃?”
人未到,声先到,是孟瑄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并将伤手背到身后。而随着那位含笑公子步入内室,她才反应过来,以自己现在的“婢妾”身份,见着了“夫君主子”,是得跟他行礼的。于是就滑下床,矮身行了个半礼,半垂着头,视线凝注在对面那人锦绣长衫的下摆纹饰上面,口中说着:“爷万安,这会子怎么有空来水谦居?用过饭了吗,是否要婢妾伺候着用些晚膳?”
“晚膳我吃过了,你不用忙了。”孟瑄并没阻拦她行礼,含笑品鉴着她的一整套轻盈优雅的动作,忽而眨巴着眼睛说,“我来你这儿就寝的,我能从这里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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