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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重重屏风帐帘被一一撤去,一身红纱单衣的吕岩跪在面前时,姤儿顿觉这连月来为准备婚礼而繁琐累人的种种,一时间都有了意义。
盖上蔽膝,姤儿轻挽起身上的深青大袖外袍,躬身低头上了车轿。
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姤儿回望了立在众人中的父亲一眼。他受完吕岩的礼,转目向自己看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轿身缓缓而起,姤儿放下纱帘,怅然若失中,又带着殷殷期盼。
今夜漫漫,其行远兮。忧哉悦哉,灼灼归矣。
一路上吹吹打打,队伍向着吕刺史的府上缓缓而行,时不时还有一两群凑热闹的人们来障车讨喜。姤儿看过不止一次结亲队伍的热闹,每每都是兴高采烈的欢喜,却不想有这一天,自己成了轿中人儿,竟是这般紧张不已。
回想起这忙忙碌碌的两个月,真恍如做了一场梦。
吕家虽称不上名门望族,但在海州也是颇有声誉,因此逢此喜事,六礼自然要一一做全。于是姤儿到府里的第二日,便被安排在城里吕家的亲友府上当做本家。
除了量衣备礼,姤儿需整日驻足房中,学习穿针引线、婚俗女礼,这让习惯了舞刀弄剑、无拘无束的姤儿很是烦恼,却不得不耐下心来好好练习,改良自己拙劣的手工。
困于礼节,那准新郎吕岩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跑来见上准新娘一面。记得有一次,吕岩还皱眉懊恼地怨了句,真不该提那明媒正娶,生生受了这么多繁文缛节的拘束。那闷气撅嘴的模样,姤儿每每想起总觉得十分可爱又好笑。
这些日子,吕家上下对姤儿不谙女工的事都或多或少有些意外和奇怪,但当他们见到姤儿的父亲,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疏朗不羁的军将气魄时,一切仿佛都有了解释。
吕父吕母原本不是十分在意姤儿的家世,毕竟三郎老大不小的,好不容易愿意成家不再说什么守身求道的胡话,二人已经很是安慰了,更何况三儿媳也很是乖巧懂事。
但若说二人心里没一点好奇与担忧,那也是有些吹毛求疵了,因此听姤儿说亲家公会来海州以全纳采请期之礼,二人也很是期待。不过吕家完全没想到登门的竟是这样卓尔不群、雍容尔雅的男子,加上他前后送来的见面礼、嫁妆,都是些不可多得的珍品,足以想见这位亲家公背后是怎样的身家实力。
与这位亲家公相谈时,对方的谈吐见识,连见过世面也知书达理的吕氏家人都感到不可企及。然而亲家公只说是江湖中人,自称姓李,不肯吐露更多,吕父吕母也不好再问。
亲家公在海州的这些天,常常教授三郎武艺,一些懂拳脚的人偶尔看到后,都跟吕家人夸他功夫甚好。满腹疑团间,吕家人只能暗自猜测,或许这位亲家以及新娘子的出身,真的是江湖上的某个隐士名门罢,这让他们对那位亲切恬静的准新娘,又多了几分好感与敬意。
而对于姤儿,能够在父亲的陪伴下坐上花轿,带着他的嘱托与关怀迎向新的开端,已是莫大的幸福与圆满。
“新娘子,下轿了!”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拉回了姤儿的思绪。
婷婷下轿,姤儿踏过长长的毡席,迈进了吕家挂着数只红灯笼的大门。
当青庐中的人群散去,帐幕合上后,鸡鸣已响过几声。姤儿和吕岩听到人声渐去渐远,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彼此相视间,看着对方光鲜亮丽之下被折腾了一天的疲惫模样,一同轻笑起来。
“这个,送你。”姤儿伸了伸腰后,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了一块长条的布囊。
“这是”吕岩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个细长的针织布袋,黑亮的双面绸子上缝着许多黄色的文字,呈环地排列着,一旁还有一些深青的图案,竟是一个个符文。
“是装佩剑的布囊。”姤儿一只手抓着布袋的底端,有些局促地说道,“我这些天缝的可能线脚排得不是很齐,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吕岩颇感意外地看着姤儿,又低头仔细端详起剑囊,那双面绸子的质地很是柔滑结实,封口处被一个铜环撑住,是个小的卡口机关,至于囊上缝制的图案,线脚虽不十分整齐紧密,但有模有样的绣法,绝不是姤儿练一次就能到的水平。
“这布料、封口,还有这花纹,都十分与众不同,倒是蛮稀奇的,想来不好做出来罢?”吕岩笑着说道。
姤儿听吕岩一一指出了她花了心思的地方,顿感心悦,笑道:“做出来倒不算费工夫,不过这块布料却是十分难得,一般的尖锐之物是划不开它的。这布质地太滑,所以就问了些能工巧匠的手艺,设计了个封口,能将佩剑卡住,拔剑时只要稍稍扭动就轻松拔了出来真可惜你今日没带剑,还能试一试这机关。”
“不过,你为何在囊上缝上这些?”吕岩默诵着那些文字,是玄经的后篇,而那些符文,却有很多都不懂。
“因为我想不出还能缝哪些了。”姤儿收了收笑,说道,“花鸟鱼虫我又不会缝,只能缝些字上去了。你既有修道济世之心,这些文篇符咒虽是基本,却可一推二,二推三。你且记着,日后或许在情急之时还能派上用场。”
吕岩垂眸,心内又感激,又黯然。姤儿见状,语气又认真了几分,缓缓说道:“父亲和我说,修行之人倘若娶妻置室,修为便会止步不前,与仙道无缘。你一直孑然一身,是为此心,又仙缘深厚,我我不知道你做了这样的牺牲,甚至想过悔婚好在父亲说”
“不是这样的。”吕岩抬起头,打断了姤儿的话,笑了笑说道,“以前我也以为自己一心向道,心志坚定,遇到你之后才知道,什么不为美色所动都是假的,只是不喜欢罢了。更何况你那时想悔婚,已经晚了罢?”
姤儿脸上一红,侧了侧头。
吕岩嘴角的笑微微收了收,向后仰着身说道:“而且,不止是如此那次回到京中,看到苟杳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说真的,心里竟有点羡慕,甚至会想,自己为官后会是怎样呵,看来真的是骨节未完、志行为足啊。”
“那看来,我这个倒是白送了。”姤儿撇撇嘴,说道。
“才不是!”吕岩一只手搭在剑囊上,做出很是宝贝的样子,说道,“历练超脱与凡尘俗世,原本就是分不开的,即便是无缘,我也心向往之。这个我很喜欢,你送给我用,我就好好用着!”
姤儿被逗笑了,转过身深吸了口气,对吕岩说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就告诉你父亲后来说的话。旁人娶妻自是会有损修为,你却不会,父亲第一次见你时不是说过么,你生来是纯阳之躯,本就有调和阴阳、因定生慧之能,所以不妨修行的。”
“什什么?”吕岩僵了僵身子,似懂非懂。
“怎么,这些日子跟着父亲修习,或者以前盘腿打坐的时候,你没觉出来么?”姤儿问道。
吕岩转了转眼珠,回忆着这些时日的修习,运气之感确乎是一如既往。而以往心烦意乱之时只要定坐之后,心里便十分清净,难道真的都是得益于这甚么纯阳之躯?
姤儿发觉吕岩的神情从惊讶,到疑惑,再一点点露出欢喜之色,便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吕岩,我送你这个文符剑囊,是想告诉你,日后你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不必再为我牺牲那些志愿。我既嫁与你,你流连俗事也好,清苦修习也好,我都陪着你这一生,比起随波逐流,我更愿你随心所欲。”
心口像塞着一团棉花,欣欣然,又闷闷然,吕岩的眼底水波微荡,无言中,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姤儿。
生幸逢尔,莫大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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