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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自己体力这样衰败非常注意,只要吃得下,总是努力把家里给她弄的一些滋补食品吃下去。她比护士更清楚什么时候吃药,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自己的疾病上,以致除了医生以外,她几乎不跟别人谈话,或者至少可以说,只有跟医生谈话她才显得有兴趣。最初,医生还允许一些熟人来探病,比如说“耶路撒冷晚会”的会员啊,熟识的太太们啊,牧师太太等等,可是对这些人她都表现得一片冷淡,或者即使表面亲热,也看得出她的思想别有所属,而且所有这些人她都以最快的速度打发走。甚至家里人也很痛苦地感觉到老太太对待他们的那种冷漠神情,有时甚至冷漠到不爱答理的程度,那样子仿佛在说:“谁也帮不了我。”甚至她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汉诺来看她,她也只不过随便摸一下孩子的脸蛋,就转过脸去。从她的神情,人们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她想的是:
“孩子啊,你们都很可爱,但我却不能陪你们了!”可是对于两位医生,她却衷心欢迎,表现出一片热诚,不厌其详地跟他们讨论自己的病状一天两位盖尔哈特老太太,就是保尔盖尔哈特的两个后裔到这里来了。她们还是一副老样子,手里还拿着粮食口袋,因为她们刚去给穷人施舍过。家里人不好意思拦阻这两个人看望她们生病的朋友。她们看望老夫人的时候,恰好旁边没有别的人。没人知道,她们之间进行了一场什么样的对话。当她们走出去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和面容显得比往常更清澈,更温和,更神秘莫测,而老参议夫人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非常安静地躺在那里,气色平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平和,她的呼吸虽然间隔很长,却很均匀,衰弱得非常明显。佩尔曼内德太太在两位盖尔哈特小姐的后面咕噜了一句不好听的话,立刻派人去请大夫。刚刚看到那两位医生,老参议夫人的样子立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令人吃惊的变化。她好像从梦中惊醒,浑身乱动,几乎挺立起来。一看到两位医生,一看到这两位医术并不高明的医生,老参议夫人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她向他们伸出两臂,急忙开始说:
“欢迎你们,两位先生!我现在是这样,今天一整天”
但她的真实病情,早已是不能遮掩的事实了。
“是的,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拉住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两只手说“我们没有能阻止住,现在已经蔓延到两个肺叶上了,我想您能够理解,情形确实是相当严重,我不会用好听的话蒙骗您,不管病人是二十岁还是七十岁,从病情来看,都不容人不悬心;要是今天您再问我,要不要给令弟克利斯蒂安先生写封信,或者甚至给他去封电报,我想是正确的选择顺便问您一下,令弟近况怎么样?令弟真是位有风趣的人,我很喜欢他的为人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亲爱的议员先生,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刚才这一番话,而对控制病情完全失望!不要想马上就会出什么凶险哎呀,瞧我这个人,真是不会说话,怎么说出这个字来。可是虽然这么说,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应该早日考虑一下将来万一的事情老夫人在如此严重的病情威胁下的表现,我们非常满意。她处处跟我们合作,从没有让我们感到有棘手的地方决不是我们说奉承话,像这样的温顺的病人实在少有!因此并不是没有希望了,希望还很大!我们尽可以把事情往好里想!”
然而在以后的几天中,家里人虽然都还怀着希望,无疑是想安慰自己和别人,而不是出自真心。病人的神情笑貌都改变了,变得那么陌生,完全不是她往日的样子了。从她的嘴里常常吐出几句奇怪的话来,他们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切好像是已经无法改变,注定她将走向死亡去。哪怕她是他们最亲爱的人呢,他们也无力再让她站起来,重新回到他们中间来。因为即使他们有起死回生之力,她也只能像是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没有一点正常人的样子虽然她的一些器官受着顽强的意志的支配,仍然在运动着,但死亡的征象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因为老参议夫人从害感冒卧床不起,已经躺了几个星期,所以她的全身生满了褥疮,封不了口,一天比一天严重。她连一个小时也没睡,一来固然是因为受了疮痛、咳嗽和气促的搅扰,二来也因为她自己不睡,她总是极力保持着清醒状态。只有高热有时候才使她昏迷几分钟,然而即使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也不断在和那些久已离开人世的人大声说话。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忽然高声说:“好吧,亲爱的让,我来了!”她的声音虽然带着些恐怖,却仿佛老参议真的在她身边。听了她这样回答,人们几乎要相信自己也听到久已去世的老参议呼唤她的声音了。
克利斯蒂安回到家里来了。他从汉堡赶回来,据他自己说,他去汉堡是为了办点事。他只看望了母亲一眼就出来了。他一边转动着眼珠,一边擦着脑门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可受不了。”
普灵斯亥姆牧师也来了,他对李安德拉修女的在场很不满,然后,就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老参议夫人的床前祷告起来。
以后几天,病人暂时好转了,这是回光返照。热度降低了,气力仿佛也恢复了,疼痛也减轻了,也可以说上几句可以听懂的话了,这一切不禁使周围的人淌出喜悦的眼泪“孩子们,咱们会挽留住她的,你们看吧,咱们还是能挽留住她老人家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她会跟咱们一起过圣诞节,可是咱们一定不能让她像去年那样兴奋了”
然而就是在第二天夜里,盖尔达和她的丈夫刚刚上床不久,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派人把他俩请到孟街去了。此时病人已处于弥留之际了。外面急风卷着冷雨,唰唰地敲打着窗玻璃。
当议员和他的夫人走进屋子的时候,两位大夫也早已请来了。桌子上摆着两架枝形烛台,甚至连克利斯蒂安也在屋里,他背对着床坐着,弯着腰,两手支着脑门。大家在等着病人的兄弟尤斯图斯克罗格。已经派人请他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床脚低声啜泣。看护老夫人的修女和使女无事可做地站在一旁,只是忧郁地望着病人的脸。
老参议夫人仰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一大迭枕头,两只手抖个不住,一刻不停地撕抓身上的被盖。这曾经美丽动人,给人以无比温暖的手,如今却变得枯瘦如柴,灰败不堪。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睡帽,每隔一定的时候就在枕头上变个方向,让人瞧着心慌意乱。她的嘴唇已经向里抽缩起来,每一次呼吸完都会哆嗦一阵。她的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慌乱无主地瞧瞧这里又瞧瞧那里,有时又好像怀着无限忌妒似地死死地盯住身旁的一个人。这些人穿得衣冠楚楚,全都生命力旺盛,可是这些人对于面前这位将死的人却束手无策,他们唯一的牺牲也只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幅凄惨的图画而已。时间在一点一滴的过去,病人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母亲还有多长时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趁朗哈尔斯医生正在给病人打一种什么药针的时候,把格拉包夫医生拉到屋子后面去,低声问他。佩尔曼内德太太用手帕捂着嘴也凑到跟前来。
“议员先生,这没有准确的时间,”格拉包夫医生回答道。“病人可能在五分钟以后就咽气,也可能再拖几个钟头我无法准确的判断。现在病人的肺部正在充水我们叫作肺水肿”
“我知道,”佩尔曼内德太太抢着说,一面在手帕后面点了点头。大滴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常常是因为肺炎引起来的肺叶里慢慢地聚集起一种流质,情形严重的话,病人的呼吸就被窒息住了不错,我知道”
议员把两手抱在胸前,向病床那面望过去。
“唉,病人多么痛苦啊!”他低声说。
“不会的!”格拉包夫医生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但却包含着那么多的无可置疑,同时他的一副温和的长面孔也皱起许多皱纹来,增加了他语气的坚定性。“这是假象,请你们相信我的话,亲爱的朋友,这是假象病人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你们看到的,现在做的都是无意识的反应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托马斯回答说:“但愿如此!”但是即使是一个孩子也能看得出来,她的知觉一点也没有失去,她什么都感觉得到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克罗格参议这时也来了,他也红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身子向前倾着倚在他的拐杖上。
老参议夫人此时已经被恐惧紧紧抓住了。她的已经被死亡攫到手里的身体从头顶到脚踵都充满了惊惧不安、难言的恐怖和痛苦以及无法逃脱的孤独绝望的感觉。她那两只能够向人们传递她痛苦绝望的眼睛随着脑袋的翻滚有时僵直地紧紧闭起来,有时又瞪得滚圆,连眼球上的红丝都突现出来。然而病人并未失去知觉。
三点钟敲过不久,克利斯蒂安站起身来。“我受不了,”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这时候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塞维琳小姐多半是受了病人的单调的呻吟声的催眠作用,也各自在椅子上入了梦乡,面孔睡得红通通的。
病人的病情在四点钟时变得更糟了。大家把她斜倚起来,不断地给她擦脑门上的汗。病人这时几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她的恐怖也越来越厉害。“我要睡一会!”她吃力地说。“我要吃药!”然后他们却一点也不想给她服什么安眠药品。
忽然间,她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地说谵语了,她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唉,让,马上就来了!”接着又说:“唉,亲爱的克拉拉,我来了!”
接着那挣扎又开始了还是在和死亡挣扎吗?不是的,其实她是在为争取死亡而搏斗。“我要”她喘着气说“我不能睡一会!大夫,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会!”
这一句“可怜可怜我”使得佩尔曼内德太太失声痛哭起来,托马斯也用两手抱了一会头,低声呻吟起来。但是大夫不能这么做。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们也要尽可能使病人多在人世停留一会,虽然这时只要不多的麻醉药就会使病人的灵魂毫无抵抗地离开躯壳。他们的职责是挽留住病人的生命,而不是加快她离开世界的时间。此外他们这样做也还有某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根据,他们在学校里很可能听人宣讲过这些理论,虽然目前他们并不一定就想到这些所以医生们没有让老夫人睡着,相反地,却用各种针药加强病人心脏的跳动,而且好几次通过引病人作呕的办法暂时减轻病人一些痛苦。
痛苦的挣扎到了五点钟,已经令看的人不堪忍受了。病人的身体痉挛地挺伸着,眼睛瞪得滚圆,伸着两臂,东摸西摸,好像要抓住点什么东西,要拉住什么人向她伸过来的手。她不停嘴地朝空中,朝四面八方回答那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呼唤,好像这时那呼唤变得越来越勤,越来越急迫了。她的儿女、亲戚们觉得,仿佛不仅是她故世的丈夫和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公婆,和许许多多先她而离开人世的人都来迎接她似的。她喊出一些生疏的名字,屋子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哪个死者是叫这个名字的。“唉!”她不停地大喊大叫。“我就来立刻就来一小会儿唉唷我不能给我点药,大夫们”
六点半钟病人安静了一会儿。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抽搐了一阵那张已经被折磨变了形的面孔,露出一丝带有恐怖的突然的喜悦和一点令人战栗的阴沉而温柔的颜色,她飞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时带着无比的顺从和既恐怖又热爱的无限柔顺,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喊声是那么慌急、促迫,仿佛在接受严厉的审问似的“我来了!”她离开了人世。
屋里的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是谁这样喊她,使她一刻也不迟疑地就跟了去?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格拉包夫带着一脸温和的颜色替死者阖上眼皮。
当秋天无力的阳光洒满屋子时,每个人都有些发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块布把穿衣镜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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