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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蓁听见李素君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走进卫生间,紧接着一会儿就是抽水马桶的声音。云蓁睁着眼看着天花板,闹铃刚响一秒,就被她按掉,她的身体倏然坐直,迎候着李素君的敲门声。
李素君出现在门口,面带一种很温柔的微笑,一天中只有在这个时候李素君可能才是最放松的。李素君很瘦,也挺高,云蓁恍惚中觉得李素君又长高了,但这应该是一种错觉,云蓁这几年常有这样的错觉。
第二个一天怎么过,云蓁还没想好。
她给小黑和小蓝喂了食,它们懒洋洋地漂浮在水里,看起来并不知道它们的世界只有方寸大小,它们怡然自得于这种方寸。
云蓁突然想到,如果就像是她在观察金鱼一样,一个高于她的“生物”是否也正在观察她。她住在一个试管里,被记录体征和情绪的变化,而她所处的这个循环,她所支配的人生也许只是高等“生物”的一页实验记录而已。小黑和小蓝的行为她并不了解,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一切行为在高等“生物”眼中也是毫无意义的呢?
既然如此,那就突破自我,放肆点。
她听见自己的内心在对她说。
长期生活在李素君的高压下,让云蓁在她面前突破自我真的很难,可是谁又能像她一样反复地活在同一天呢?管他呢,去他妈的。
云蓁的一生都在亲历亲闻李素君的心跳坚定又无疑地向她叫嚣: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这四个字对她来说就像是空气,是日月星辰,是山川湖海,它们是客观存在的真理,她无法想象能够拥有不被李素君操控的人生。如果说以前还有一个考上遥远的大学远远离开的愿望的话,如今这个愿望就是泡影了。她将永远被栓在这个房间里,和李素君栓在一起。
“我不去上学了。”云蓁对着厨房里背对着她的李素君说。
李素君回过身:“你说什么?”她看起来有点迷茫,还有点啼笑皆非,大概不太清楚从来都“好的,嗯,行,可以”的云蓁会有勇气发表这样一个宣言。
“我不去上学了,跟你说一声。”云蓁穿上鞋,没穿校服,只背了书包,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钱包,钱包里面是她的身份证,以及一张存着她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零花钱的银行卡。
李素君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云蓁穿好鞋,打开门,下一步就要走出去。她奔上前来,抓住云蓁的手,死死扯住她:“你反了天了?”
云蓁表情很漠然,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说:“你没听懂吗?你不用管我去哪了,反正就一天,你上你的班,不用报警,你愿意的话就给邓老师打电话帮我请个假,不请也无所谓。”
李素君发疯般地又扯住她的胳膊,“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你好大的胆子!不去上学你要去哪里?你要干什么?”她试图去推搡云蓁,云蓁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成长带给她的不仅是阵痛,还有比李素君高了一截的头顶,以及轻松就能推开她的力气。
她们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隔着门对视。李素君被她推搡得摇摇欲坠,扶住玄关保持平衡,她看到她的女儿,以一种极度轻蔑的、怜悯的语气对她说:“你真可悲。”
她被这股几乎具有实质重量的目光狠狠打在了脸上,她睁目结舌,看着云蓁走进电梯,电梯的门缓缓合上,云蓁的眼神很平静,但又燃烧起熊熊烈火,那种情绪她并不陌生,那也是掌握支配了李素君一生的,她必须依附于其生存的情绪:愤怒。
还是碎石路,还是流浪狗,云蓁踟蹰半天,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火腿肠,这是她早就想好的,特意带来给它吃。它是初次见证她重复播放的秘密盟友,云蓁兀自单方面地和它亲近起来,可是流浪狗很警惕,嗅了嗅,并不去吃,云蓁蹲下来,对它说:“没有毒,放心吧,我想下毒也先毒死李素君,还轮不到你。”
黄狗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低头吃了起来,云蓁自言自语地:“叫你小黄吧,虽然明天你就忘了我了。”
云蓁坐公交来到城市的另一边,老城区,日新月异的崭新建筑们将破败的老房子夹在中间,它们看起来又瑟缩又可怜。
早市散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推着掉了一个轮的购物车缓慢地穿过马路,里面装满了他采购的战利品。云蓁背着书包,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走进一道窄窄的巷子,她跟着他走进去,老人的身影隐没在一个破旧的小区里,小区外围是一个由一楼住户改造的旅馆,挂着一个被晒褪了色的绿色牌子,上面写着吉祥旅馆四个字,另一个牌子上写着“推拿针灸”,门口挤挤挨挨挂了好些铜牌匾,云蓁凑上前去,看到其中一个上面写着“国家一级推拿针灸师”。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一掀帘子走出来,目光把云蓁从头到脚刮了一遍,笑眯眯地说:“小妹妹,来针灸哦?一次就见效,要不要来试试?”
云蓁笑了:“你说见效就见效?你算老几?”
男人眉毛一竖,登时就高声叫起来:“你这个小妹妹,大白天的拿我寻开心哦!你都没试试咋个知道不见效的嘛!”
云蓁转身就走,走出老远了还听到男人在招呼她。
她随意进了一家附近的电影院,星期叁的上午,基本没有人,她买了一张五分钟以后就要播放的电影票,检票员打着哈欠撕了票根,嘴角一努,说:“叁号厅,直走左拐。”
检票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云蓁突然想起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云廷山带她和李素君来看电影,有个年轻漂亮的检票员,穿着棕色的制服套裙,身材窈窕,头发梳得光光的挽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还记得云廷山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李素君走在一边阴阳怪气地挖苦他:“眼珠子都粘到人胸脯上去了,你还带着你女儿呢,能不能注意点形象,收敛一点?”
云廷山充耳不闻,抱起她走进黑乎乎的电影院,一路上挨挨蹭蹭挤过无数条腿,她被安放在李素君和云廷山中间。
云廷山到底有没有把眼珠子粘到年轻漂亮的检票员胸上,云蓁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一直记得云廷山忍耐的呼吸声,还有紧紧抱着她的胳膊。
那是在她的记忆里云廷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个寻常爸爸一样带妻女去看电影,去过一个周末。
她一连看了叁场电影,出了门,感到一阵眩晕,太阳光劈头盖脸地晒向她,她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很茫然。
一切都好无聊,原来真正到了掌握一切、做主一切的时候,她居然会这么茫然。
云蓁突然感到很委屈,为什么偏偏对她这样,她都已经放弃挣扎了,要从容去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这个城市的空气里一直洋溢着海腥味,她像一条终于挣脱渔网的鱼,自以为游得很远很远了,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她还是没有脱开这座城市的网。
城市的高楼大厦吞没了她,一张疏密有致的渔网罩在她的头顶,随时准备收网捕捞。更多小说请收藏:xyuzhaiwu6.com
她的身上弥漫着一股可疑的淡淡的鱼腥味,她可能还不如一条鱼,鱼还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早就枯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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