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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喊了妻子的名字。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喊妻子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了。他在舌尖上反复回味着这个词,然后念出来,听着这个词在乱糟糟的有些发霉的房间里回响。
他继续躺在地上,等待着,好像她会突然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用两条胳膊环抱着他,亲吻他,唱歌给他听,将美妙的音乐带给他,那快乐的、华丽的嗓音他已渴望了许久。这么多年,他的世界全空了。
但是没有人回答。
最后,他自己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储藏间,取出一个大行李箱,这个箱子已经好几十年不见天日了。黑色箱子,铜铰链上有一层细细的铜锈。当他打开箱子,箱子似乎低叹了一声。
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有书、活页乐谱,以及几个装着零碎首饰或者陶瓷装饰的小盒子,不过现在还待在家里的人已经无暇欣赏了。翻到中间位置,有一件不大的女式真丝衬衫,领子上绣着精美的玫瑰。就在这件衬衣下面,是一本相册。弗雷德把相册抽出来,坐在床上,掸了掸封面,然后“吱嘎”一声打开了它。
蓦然之间,她跃入了眼帘,他的妻子正冲着他微笑。
他已经忘了她那圆润的脸庞和黑亮的头发。他甚至忘记,她看起来总是一脸迷糊的表情,这正是他当年最爱她的地方。就算他们争执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懵懵懂懂的,就好像她看待世界的方式永远与别人不同,也永远弄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处事方法。
他坐在那里,一页页翻动着相册,努力不去回想她的声音。曾几何时,他在漫漫长夜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用这动听的嗓音唱歌给他听;他也努力不去回想她唱歌的样子。他张开嘴巴,又合上,好像要问什么问题,但就是执拗地不肯说出口。
然后他翻到一张照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笑容不那么灿烂了,表情也不再疑惑,而是充满着坚定。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就在她刚刚流产后不久。
那是他们的秘密,他们两人独自体会的悲痛。她刚从医生那里获知自己怀孕的消息不久,晴空霹雳便从天而降。有天半夜,她在卫生间抽泣的声音把弗雷德吵醒了,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已经压垮了她。
他总是睡得很死。“你睡得像个死人,叫都叫不醒。”她曾经这么说过他一次。被吵醒的那天,他想,或许她叫过自己,她需要帮助,自己却让她失望了。他本来的确可以做点什么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做丈夫的怎么还能睡得着呢?他不明白。他们的孩子那小小的生命之火熄灭了,而自己竟睡得像条死狗。
当时离她的生日还有不到一个月,他们原打算借着给她办生日聚会的机会,将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亲朋好友。但是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只有医生知道其中曲折。
唯一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是,那天以后,她脸上的笑容总透着一股黯然,他永远也忘不了那黯然的神色。
他把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照片上还留着陈旧的胶水和发霉的味道。这天晚上,也是她去世之后第一次,他哭了。
第二天早上,弗雷德又去了锯木厂,但是早班工头并没有挑他去打工。他回到家,到田里看了看,农田也不需要他的照料。所以他坐上卡车,开车去了马文?帕克尔家。
马文住在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对面。坐在自家的前院,就可以看到一辆辆大巴把复生者拉到学校。最初一段时间,他确实每天早上就干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弗雷德觉得他需要到学校这边来一趟,他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现在成了什么样,他要看看复生者的脸。
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哈罗德安静地坐在屋子中间自己那张床的床脚,这间屋子原来是约翰逊太太的美术教室。他希望自己的背此时能够疼起来,这样他就有东西可以抱怨了。哈罗德发现,如果自己能结结实实用粗话抱怨几句自己的背痛,就能对某些复杂的问题进行深入思考。要是自己哪天不再抱怨了,那会怎么样?他光是想想就浑身发抖,露西尔倒可能以为他成了圣人。
雅各布的床和哈罗德的紧挨着,孩子的枕头和毯子整齐地放在床头,毯子还是露西尔给缝的,上面有错综复杂的图案和花色,针脚细密繁复,估计只有原子弹爆炸才能把它拆掉。被子的四角叠得端端正正,枕头也十分平整。
真是个干净利索的孩子,当年他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呢?哈罗德拼命回想。
“查尔斯?”
哈罗德叹了口气。美术教室和隔壁卧室连接的走廊上站着一名老妇人,也是个复生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整个走廊的两边都是各种颜色和笔触的图案,看得出,都是当年美术课遗留下来的。图案中有跃动的黄色,也有狂野的红色,哈罗德真没想到,这些应该是多年以前留下来的痕迹,却比想象中要明亮得多。
那位老太太就站在这七彩长虹一般的前廊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魔力。
“什么事?”哈罗德说。
“查尔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
“很快吧。”哈罗德说。
“我们要迟到了,查尔斯。我最受不了迟到了,很不礼貌。”
“没关系,他们会等我们的。”
哈罗德站起来,伸出双臂,慢慢朝这位叫斯通夫人的老妇人走去,带着她穿过教室,来到墙角她的床前。她是一位大块头的黑人妇女,八十好几了,显得老态龙钟,但是老归老,她还能自理,也会自己整理床铺。她总是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她没几件衣服,但每一件都一尘不染。
“你不用担心,”哈罗德说,“我们不会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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