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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官道:“今儿老爷下了朝回来,脸色就不甚好,一进门就打发人去叫大爷。”安尚仁听见说,一抬头只瞧哈哈珠子已经带了容若来。容若闻说父亲传唤,心中亦自忐忑,见院中鸦雀无声,丫头们都静默垂首,心中越发知道不好。霓官见了他,连连地向他使眼色,一面就打起帘子来。
容若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只见父亲坐在炕首,连朝服都没有脱换,手里一串佛珠,数得啪啪连声,又快又急,而母亲坐在下首一把椅子上,见着了他却是欲语又止。他打了个千,道:“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明珠却将手中佛珠往炕几上一撂,腾一声就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他面前:“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我如何生了你这样一个逆子!”纳兰夫人怕他动手,连忙拦在中间,道:“教训他是小,外头还有客人在,老爷多少替他留些颜面。且老爷自己更要保重,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明珠怒道:“他半分颜面都不替我争,我何必给他留颜面?我也不必保重什么,哪日若叫这逆子生生气死了我,大家清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往他身上一摔:“这是什么?你竟敢瞒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容若拾起来看,原来是一道白折子,正是自己的笔迹,心里一跳,默不做声只跪在当地。明珠恨声道:“今儿梁公公悄悄打发人将这个给我,我打开一瞧,只唬得魂飞魄散。皇上赐婚,那是天大的恩典,圣恩浩荡,旁人做梦都想不来的喜事,你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竟然敢私自上折请辞。皇上这是瞧在我的老脸上,不和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计较,皇上若是将折子明发,我瞧你如何收场!”
纳兰夫人见他怒不可遏,怕儿子吃亏,劝道:“老爷先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冬郎脸皮薄,皇上赐婚,他辞一辞也不算什么。”明珠冷笑一声:“真真是妇孺之见!你以为圣命是儿戏么?皇上漫说只是赐婚,就算今天是赐死,咱们也只能向上磕头谢恩。”指着容若问:“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连三岁小儿皆知的道理,你倒敢违抗圣命!只怕此事叫旁人知晓,参你一本,说你目无君父,问你一个大不敬,连为父也跟着你吃挂落,有教子无方之罪!”
容若道:“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儿子一人承担,决不敢连累父亲大人。”
明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只是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转头四顾并无称手之物,随手操起高几上一只钧窑花瓶,狠狠向他头上掼去。纳兰夫人见他下这样的狠手,怕伤到儿子,从中拦阻,亦被推了个趔趄。容若虽不敢躲闪,但到底那花瓶砸得偏了,“咣啷”粉碎,瓷片四溅迸起,有一片碎瓷斜斜削过容若的额际,顿时鲜血长流。明珠犹未平气,见壁上悬着宝剑,扯下来便要拔剑。纳兰夫人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抱住明珠的手臂,只道:“老爷,老爷,旁的不想,冬郎明儿还要去当值,万一皇上问起来,可叫他怎么回奏。”
外头的丫头见老爷大发雷霆,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明珠听见夫人如是说,喟然长叹一声,手里的剑就慢慢低了下去。纳兰夫人见儿子鲜血满面,连眼睛都糊住了,急痛交加,慌忙拿手绢去拭,那血只管往外涌,如何拭得干净。纳兰夫人不由慌了神,拿绢子按在儿子伤口上,那血顺着绢子直往下淌,纳兰夫人禁不住热泪滚滚,只说:“这可怎么是好。”明珠见容若血流不止,那情形甚是骇人,心下早自悔了,一则心疼儿子,二则明知皇帝素来待容若亲厚,见他颜面受伤,八成是要问的,不由顿足喝问:“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外头丫头婆子这才一拥进来,见了这情景,也都吓得慌了手脚。还是纳兰夫人的陪房瑞嬷嬷经事老成,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案前,将那宣德炉里的香灰抓了一大把,死死地按在容若的头上,方才将血止住。
容若衣襟之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又是香灰,又是药粉,一片狼藉,那样子更是骇人。明珠便有一腔怒火也再难发作,终究嗐了一声,只是道:“瞧着你这不成材的东西就叫我生气。今儿不许吃晚饭,到祠堂里跪着去!”纳兰夫人亦不敢再劝,只是坐在那里垂泪,两个丫头搀了纳兰出去,带他去祠堂里罚跪。
那样硬的青砖地,不过片刻,膝头处便隐隐生痛。祠堂里光线晦暗,绿色湖绉的帐帷总像是蒙着一层金色的细灰,香烟袅袅里只见列祖列宗的画像,那样的眉,那样的眼,微微低垂着,仿佛于世间万事都无动于衷。雕花长窗漏进来的日光,淡而薄地烙在青砖地上,依稀看得出富贵万年花样。芙蓉、桂花、万年青,一枝一叶镂刻分明,便是富贵万年了。这样好的口彩,一万年……那该有多久……久得自己定然早已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四野里……跪得久了,双膝已经发麻,额上的伤口却一阵赶似一阵火烧火燎般灼痛。可是任凭伤处再如何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疼,仿佛有极细的丝线牵扯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涉起更痛的触感。这样多年,他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以为可以不恸不怒,可是为何还叫他能瞥见一线生机。便如窒息的人突然喘过气来,不过片刻,却又重新被硬生生残忍地扼住喉头。
琳琅……琳琅……
这名字便如在胸中唤了千遍万遍,如何可以忘却,如何可以再次眼睁睁地错失……哪怕明知无望,他总还是希冀着万一,他与她,如果注定今世无缘,那么他总可以希冀不再累及旁人,总可以希冀日后的寂寞与宁静……
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大丫头荷葆悄悄道:“太太来了。”他一动不动跪在那里,纳兰夫人见着,心中一酸,含泪道:“我的儿,你但凡往日听我一句劝,何至于有今日。”一面说,一面只是拭泪。纳兰夫人身后跟着丫头霓官,手里托着一只翠钿小匣,便交与荷葆。纳兰夫人道:“这原是皇上赏给你父亲的西洋伤药,说是止血化瘀最是见效,用后不留疤痕的。才刚你父亲打发人从外头拿进来。”含泪道:“你父亲嘴里虽不说,其实疼你的心,和老太太、和我,都是一般的。”
容若纹丝不动跪在那里,沉默片刻,方道:“儿子明白。”
纳兰夫人拭着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父亲时常拘着你,你要体谅他的心,他有他的难处。如今咱们家圣眷优渥,尊荣富贵,皇上待你又亲厚,赐婚这样的喜事,旁人想都想不来,你莫要犯了糊涂。”
容若并不做声,纳兰夫人不由红了眼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还记着你妹妹。这么些年来,你的苦,额娘都知道。可是,你不得不死了这份心啊。琳琅那孩子纵有千般好,万般好,她也只是一个籍没入官的罪臣孤女。便如老太太当日那样疼她,末了还不是眼睁睁只得送她进宫去。”
容若心如刀割,只紧紧抓着袍襟,手背上泛起青筋,那手亦在微微发抖。跪得久了,四肢百骸连同五脏六腑似都麻木了,可是这几句话便如重新剖开他心里的伤,哪里敢听,哪里忍听?可纳兰夫人的字字句句便如敲在他心上一样:“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可你终究要为这阖家上下想想。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老太太更是疼你。卫家牵涉鳌拜大案,依你父亲的说法,这辈子都是罪无可恕,只怕连下辈子,也只得祈望天恩。康熙八年的那场滔天大祸,我可是记得真真儿的。那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亦是从龙入关,世代功勋,钟鸣鼎食的人家,说是获罪,立时就抄了家,那才真叫家破人亡。卫家老太爷上了年纪,犯了痰症,只拖了两天就去了,反倒是个有福的。长房里的男人都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女眷籍没入官。一门子老的老,小的小,顿时都和没脚蟹似的,凭谁都能去糟践,你没见过那情形,瞧着真真叫人心酸。”
他如何不晓得……正是冬日,刚刚下了一点小雪,自己笑吟吟地进上房,先请下安去:“老太太。”却听祖母道:“去见过你妹妹。”袅袅婷婷的小女儿,浑身犹带着素孝,屈膝叫了声“大哥哥”,他连忙搀起来,清盈盈的眼波里,带着隐隐的哀愁,叫人心疼得发软……那一双瞳仁直如两丸黑宝石浸在水银里,清澈得如能让他看见自己……有好一阵子,他总无意撞见她默默垂泪。那是想家,却不敢对人说,连忙地拭去,重又笑颜对人。可那笑意里隐约的哀愁,越发叫人心疼……
家常总是不得闲,一从书房里下来,往她院子里去,窗前那架鹦鹉,教会了它念他的新词:“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可怜无数山……隐隐的翠黛蛾眉,痴痴的小儿女心事……轰然竟是天翻地覆……任他如何,任她如何……心中惟存了万一的指望,可如何能够逆天而还?这天意,这圣谕,这父命……一件件,一层层,一重重,如万钧山石压上来,压得他粉身碎骨。粉身碎骨并不足惜,可他哪怕化作齑粉,如何能够挽回万一?
母亲拿绢子拭着眼泪:“琳琅到我们家来这么些年,咱们也没亏待过她,吃的、用的,都和咱们家的姑娘一样。老太太最是疼她,我更没藏过半分私心,举凡是份例的东西,都是挑顶尖儿的给她,那孩子确实可人疼啊。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哪怕有一万个舍不得,哪里能违逆了内务府的规矩法度。到了如今,你就算不看在额娘生你养你一场,你忍心叫老太太再为你着急伤心?就算你连老太太和我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你也要替琳琅想想。万一叫旁人知道你的糊涂心思,你们自己确是清清白白,可旁人哪里会这样想。她到时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在宫里还能有活命么?听额娘一句劝,这都是命,我的儿,凭你再怎么,如何争得过天命去?”
容若本来是孤注一掷,禁不住母亲一路哭,一路说,想起昔日种种,皆如隔世。那些年的光阴,一路走来,竟都成了枉然,而今生竟然再已无缘。无法可避宫门似海,圣命如天,心中焦痛如寸寸肠断。念及母亲适才为了自己痛哭流涕,拳拳慈爱之心,哪忍再去伤她半分,更何况琳琅……琳琅……一念及这个名字,似乎连呼吸都痛彻心扉,自己如何能够累及她?这么多年……她哪怕仍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可自己哪里能够再累及她……怎么能够再累及她……心中辗转起伏,尽是无穷无尽的悲凉。只觉这祠堂之中,黯黯如茫茫大海,将自己溺毙其中,一颗心灰到极处,再也无半分力气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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