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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震从南洋回胶东老家,并没费多大周折。他上过水文专科学校,懂英语、会日语,手里还有钱,遇上了麻烦,阔手一甩,也就排除了万难。那一年,太平洋战争快收尾了,日本人财殚力尽,碰上田震这样阔绰的海龟都想捞点好处,所以他一路春风,到了县城,日本人甚至为他派了三轮摩托,把他送到了游击区,当然他也给了日本人一些银子。
田震的老家就在游击区,日本人的摩托也只能把他送到这里。盛夏,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他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干渴,不是他干渴,而是整个家乡都干渴。太阳毒辣辣的,没有风,也没有云,土地裂着大口子,庄稼一半青一半黄,路边的树木恹恹着,就像经历了秋霜,几只知了猴趴在干枯的树枝上“哇哇”地哭闹,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山岭下那条青云河,河里流淌着清水,河边长着丰茂的青草,只可惜,这条河眼巴巴地看着两岸干旱,光顾自娱自乐,没有施舍半点恩泽。在青云河边,有一群光腚孩子在嬉闹,他们一会儿水中,一会儿草丛里,这让田震回忆起了自己。他就是在他们这个年纪离开的家乡,也曾像他们那样在河里戏水、打闹,这一晃十年过去了。
穿着蓝青色学生装、提着格子旅行箱的田震,走在沿河的乡道上,本身就是一个光景,路人虽说稀少,打量他的却不稀少,田震不是那种扭捏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仰首挺胸,意气风发。忽然,远处隐约传来了低沉的喇叭声,他加快脚步,爬上了一个山坡,却见前头一道埠岭,顶上有一片树林,林中藏着一座庙宇。他记起来了,这就是家乡的那座青龙庙。
好奇的人是经不住诱惑的,他直奔青龙庙而去。钻进了树林,一个不曾见过的场面扑面而来:庙前一片女人,花花绿绿,盘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女人的前头,是一个小山包,上头站满了人,田震凑了过去,却见山包两侧各立一队喇叭匠,手里攥着三尺长的大喇叭,喇叭匠中间是锣鼓手,一架大红鼓几个大铜锣,锣鼓后头是六个鞭炮手,杵着一根长竹竿,杆子上插着燃烧的紫香还有一挂惊天动地的大雷子。再往前瞧,地上撑了个长条的木头祭台,上头不仅摆着猪头、馒头之类的祭品,还有一个花篮子,篮子里一个小红袄,裹着一个眼珠子晃悠的婴儿。站在祭台前的,是披着太极大氅、戴着紫色师爷帽子的法师,他抱着拂子,面朝东南,微微闭眼,举着右手,指头在不停地搬动,像是等什么时辰。再往前瞧,田震就打开了冷颤,因为祭台底下,就是悬崖,而悬崖下面,就是奔腾的青云河。
田震明白了,这是在搞祈雨仪式,而且那个鲜活的婴儿将会作为祭品推进河里。田震很小就听过这些故事。他觉得这样太荒唐、太残酷,可又如何制止这种野蛮行径呢?
法师开始兴风作浪了,他一甩拂子,摇头晃脑地呼喊道:“龙王爷休着急,送个童子伺候你,龙王爷你翻翻身,一场大雨救万民。”
满脑子鬼点子的田震当机立断,掏出一把铜钱,随手一扬,哗啦啦的硬币动摇了威严挺立的炮手。
趁机,田震一把夺过了一个炮手的竹竿,对方刚要反抗,田震又将一把铜钱扔在了他的怀里。炮手不知所措。
也就在这时,法师一挥拂子,几个壮汉抬起了花篮里的婴儿,田震的快手已经抽出紫香,将火头按在了大雷子的药芯上,大雷子“滋滋”地冒起了青烟,田震一把采断挑绳,顺手就把大雷子扔进了河里。大雷子在水中炸起了浪花,田震也跳跃起来:龙王跑了,龙王吓跑了!
祭台顿然乱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像飞剑似的冲了过去,一把夺过了盛孩子的花篮,可在她逃离时,法师却拦住了她。
田震赶紧奔上前去。
法师拉扯乱发女人:“你坏了我的法事,砸了我的饭碗!”
田震问他:“行法事几个钱?”
法师:“法事三块大洋,童子回赠一石棒子。”
田震二话没说,从兜里摸出几个银元,啪地拍给了法师。那个女人也会瞅时机,抱起孩子便跑了。
这时,心存余恨的法师问田震:“你是谁,为啥破坏法事?”
“祈雨我不反对,祸害人命,我看不惯。”田震振振有词。
“先说你是谁吧!”法师满脸怒气。
田震:“我是本地人,刚从南洋来。家有商号——田记粮行。”
法师指着田震:“我看你是妖孽!”
让他这么一煽动,一群乡民愤恨地朝田震涌来。田震双手抱拳,施礼后说道:“乡亲们,你们也不想想,龙王在东海,怎么会跑到这青云河里呢?”
这时,一个穿长袍、戴眼镜的男子从人群里钻到了前头,伸手拦住了乡民:“大家听我说,这位田先生说得在理啊!听说咱们村要向龙王献童子,我急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幸亏这位田先生啊!”
他的一番话,就像一瓢凉水浇进了沸腾的锅里,大家激动的情绪顿时安静下来了。见情形大变,法师抱着拂子走了。
戴眼镜的男子向田震伸出手来:“田先生,幸亏你啊,保住了陈铁掌的三小子。”
这当儿,一个乡亲指着眼镜向田震介绍:“他是我们村的明白先生,叫秦国良。”
田震握着秦国良的手说:“谢谢相助,田震,侨乡镇的。”
“哎,你这就不对了,你救了我邻居的孩子,我应当感谢你啊。”秦国良又困苦地说道。“天气大旱,收成不好,村里欠着日本人的军粮,我去‘以工顶粮’,在县中代课,回来晚了。”
秦国良又约田震:“田记粮行,如雷贯耳啊,走,庙里喝杯水吧。”
进了庙,秦国良和田震喝着住持素全泡得一壶苦茶,推心置腹交谈起来。原来,这秦国良曾在南京读大学,鬼子侵占南京前夕,他随难民返回了家乡,家里有二十亩地,他在村里也算个有文化、有家产的人物,所以乡亲们遇上事儿,也愿让他拿主意。这下,秦国良对田震说:“如今,国民党的游击政府是周凤瑞主政,当年他跟令尊同为县政参议员,现今灾情不减,众生苦难,如若先生为民请命,轻徭薄税,必将流芳千古。”
田震虽然有所心动,但让他真的去找周县长,还真有点犹豫,他可是冲着尤蕴含回国的,那儿有他心爱的人吗。秦国良见他为难,又建议道:“你不去也罢,县政府跟游击队混在一块,口碑实在不好,你若没有去处,就暂且在我家委屈一下吧。”
一听游击队三个字,田震立刻联想起了尤蕴含,他撂下茶碗,起身说道:“既然是为民请命,又加之兄长委托,我愿意去试试运气。”
秦国良大喜,让人给他准备了些干粮,以备路上充饥。田震虽然跟秦国良一面之交,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国民党的游击政府在北坡村,这个村在青云山的北麓、青云河的西岸,从青龙庙上北坡村,要走一条奇险的山路。田震将蓝青色的制服搭在肩上,提着行李箱艰难地攀登着上山的台阶,忽觉前头多了一堵墙,抬头一看,是一个粗壮的汉子,留着毛刺状的短发,穿着破裤子、旧汗禢儿,一双大眼珠子闪着异样的光芒。还没等田震做出反应,那壮汉挥手一掌,只听“咔嚓”一声,路边的一棵拳头般粗细的小树折断了,也曾习武的田震赶紧列开架式,做好了自卫准备。想不到壮汉仰首大笑起来:“哈哈哈,慌啥你,俺这是给你亮一手。”
田震还在迷惑,壮汉早已抱拳作揖:“俺是百草村的陈铁掌,谢谢你救了俺儿子,以后用着俺,你言语声,俺愿意把命给你!”
田震明白了,也抱拳回敬了一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舍得自己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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