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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虚。自己久在梁山,加上对“农民起义”没什么成见,自然不觉得“草寇”的身份有多丢人。但在绝大多数老百姓——不包括梁山保护区居民——心中,一旦成为“反贼”,便是自甘堕落,万劫不复,全身乌黑洗不白了。
她寻思一番,给郓哥又倒一碗酒,问他:“当初你说什么给我做牛做马跟着我,还算不算数?”
郓哥不敢看她,愁眉苦脸点点头。随随便便委身了一个女大王,只能怪他命不好。
“好!那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回去。但如今阳谷县已是梁山地面,眼下正打仗,兵马来往,你的生意怕是也做不下去;你要是想跟着我,我给你包吃包住零花钱,就当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你怎么说?”
看得出小猴子内心激烈交战,手指头卷着油头发,左看看右看看。酒店里一排古惑仔小二,朝他露出白牙,嘻嘻的笑,笑容里肯定不怀好意。
潘小园心里一动,又轻声补充道:“嫂子我在梁山上也不见得待一辈子。你先留下来干几个月,等攒下些钱,再考虑下山不迟——放心,就算是在这儿,也不会叫你杀人放火。只是在酒店里打打杂,帮帮工,不算伤天害理吧?”
郓哥为难了又为难,终于说出了心里最大的一个顾虑:“可是我听说,梁山上大王,有、有吃人肉的……”
潘小园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别老洗头,没人愿意吃你。”
了结郓哥这档子事,这才回山,继续处理烂摊子。
山寨比平常空虚了不少,至少一半的人口都跋涉在行军的路上。就连钱粮三巨头中的李应,也被派去披挂上阵,留下一堆未完工的工作。蒋敬的头快秃成鲁智深了;而柴进平日里最为保养得当,眼下白头发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每次看他笔挺地坐在桌子前面思考工作,都活像一个勤政的皇上,就缺身边站一个油头滑脑的小太监。
潘小园蓦地又想到史文恭。他眼下在做什么?是在梁山的追杀令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还是继续以一派儒将风范坐镇曾头市,筑高墙,掘陷阱,等着梁山草寇第二次来自投罗网?
战报一天天传过来,让人抄录多份,贴在忠义堂前面,以及各个中小寨子的公告栏。庾家村、槐树坡、飞虎峪,一个接一个的攻克下来。梁山军已经围住了大名府,每日引军攻打;一面向山寨中催取粮草,为久屯之计。发行“债券”换来的那些钱粮,眼看着一点点消耗出去。
与此同时,伤员也一批批地送回山上,开始是缺胳膊断腿的小喽啰,张罗着安置养护;也有受伤的好汉提前撤回的。史进后背上中了一箭,是趴在车子上给送回来的,上身光着,那酷炫夺目的九龙纹身也就跟着秀了一路。史进没显得多虚弱,不喊伤不喊痛,只是整天沮丧地念叨什么,说等伤好留疤,自己背上那条龙估计要变三只眼,让姑娘看了,不笑话他!
李应跟人单挑,全身挂了七八处彩,回来的时候裹得像粽子。刚让小喽啰扶着进了屋,就招手命人把山寨这一阵的账务取过来,粗略审查一遍,见他落下的工作都让潘小园他们顶上了,山寨还不像有破产的势头,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让人给他换药。
花荣回来的时候右手裹着绷带,却是精神抖擞,不时跟周围人高声谈笑,说他是如何一箭射中梁中书头顶上的官帽,又是如何拼杀得酣畅淋漓——要不是后来右臂被砍了一小刀,妨碍拉弓,他才懒得撤退!
潘小园看得心惊肉跳。这时候才真正看出梁山好汉和寻常江湖武人的区别来:这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不怕血,不怕死,唯有在战斗中才能绽放出无与伦比的气概。
同时她的担忧一天重似一天。那些出征的好汉,一小部分是有家室的,老婆孩子盼得征夫归,天天组团去金沙滩观望等候。潘小园自己有工作事业,分不开身,可有时候却也有冲动,到金沙滩去加入迎亲团——万一,能早那么一刻见到他呢?
心里头却自己跟自己不服气:早见到晚见到有什么区别,武松还能让人打死打残了不成?大宋的官兵要是那么厉害,也不至于后来把两个皇上都丢了。
好在身边的小弟都挺善解人意,笑嘻嘻地保证,一听到信儿,立刻来跟大姐汇报。
可最后汇报给她第一手讯息的,却是贞姐。小姑娘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进门就嚷嚷:“六姨六姨,外面都传,好像是武二叔回来啦!”
时当正午,外面却天昏地暗。最后一场秋雨,裹挟来沁骨的寒气,噼里啪啦打落了泛黄的树叶。西边的土路被暴雨冲断了,来来回回修路的小喽啰喊着号子,扛着泥土袋子,不时经过门口,留下纷纷繁繁的脚步声。
还不到生炉子的时候,潘小园裹着两床被子,正舒舒服服地窝着办公。吃饭时,也懒得去外面淋雨,家里搜罗出几把米,一小罐红豆,小灶上煨成一锅稠稠的粥,这会子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冒香气了。
一听这话,不由自主一起立,两床被子全掀地上了。贞姐给抱起来,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她。
潘小园也懒得跟她装,朝她一笑,让她看着那粥,撑把伞就出门下山。
临近金沙滩,已经能看到小喽啰来来往往,不少人神情紧张,说什么:
“快去请军医,找药!”
“寨子里快没药啦,要不去村里找找?”
“安置伤员的地方还有么?情况不太好……”
“安道全安神医呢?什么?随军还没回来?”
“轻拿轻放,轻些儿抬!”
潘小园眼睛瞪得老大,油纸伞被风吹得斜在一边,伞柄在手心里乱晃,刮得疼。
眼看着一个大担架放在平板车上,被七手八脚地沿路推过来,泥泞的土路被十几只大脚踩过,朝两边溅着泥点子,车轮忽然陷进泥里,又让人喊着号子拉出来。
被单底下,一个雄壮魁梧的轮廓,毫无生气的头上裹着遮雨的布,被单下面耷拉着一只血淋淋的手。雨水混着血水,成了污浊的淡红色,一滴滴落下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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