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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到了傍晚时分,属于新宿的一天才算真正开始。思出横丁的数十家居酒屋更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各家门前那些圆溜溜印有梅纹的纸灯笼以及呆头呆脑的四方灯箱一同被点亮,温暖的光晖旋即溢满这窄窄的小巷,很治愈。不一会儿,烤鳗鱼的焦香味四处弥漫开,主厨手下的洋铁方头平底锅中更是迫不及待地发出刺刺啦啦的炸油声,可不是吗?天妇罗才是这里真正的主角儿。光影陆离中,三教九流粉墨登场,各色人等纷纷冒将出来,探头探脑沿街瞎逛,一脸的无常。一整天的苦逼,就为挣得这份灯红酒绿中的摆烂。
理子双手一上一下,拉开里间的障子门,一抬头,正瞧见阴阳师掀帘子从街上跨入玄关的门槛,一双黑色丽格小牛皮鞋,闪烁着低调的高光。
“您来啦?”理子碎步迎上,蹲下身,为高贵的客人换上一双烧桐木黑色木屐。
乌黑发亮的高岛田发髻上,一只松竹梅花簪摇摇曳曳如凌波微步,两弯削肩微微前倾,后颈如一袭白色川流漫过。“鬓动悬蝉翼,钗垂小风行。”阴阳师的心头暗自起了诗兴,“到底还是大唐最懂女人心呀。”一转念,想到家中那位骨骼清奇的结发妻,他心头一沉。
“先生呢?”他问。像所有把玩权利的男人一样,脸上永远挂着一幅不苟言笑的标配面具。但此时,他的瞳孔中却是一抹柳绿桃红,分外的妖娆。
“等着您那,先生。”理子用手指了指楼上,然后就扭过身形低头在前引路。半月木屐嗒嗒地敲击在敦实的老旧楼梯上。首相抬头望去,只见小小的天井中,一轮月牙正挂在屋檐之上。二楼木廊里侧,障子门的槅扇纸上,映出一张瘦削长脸的剪影。标志性的高鼻梁,浓密长发,打着大大的自来卷。
“这神奈川癞蛤蟆,他们家族真的是百分百大和民族血统吗?”阴阳师心中嘀咕。“姓氏中嵌入一个“纯”字,反倒欲盖弥彰。”
其实,在大和文化中,一个大杂烩的家族血统,从来就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一想到勤王志士们世代为之奋斗、甚至献身的事业,其精神领袖居然是这样一位血统存疑的家伙,阴阳师顿时感到自己的腹部发出一阵剧烈地抽搐。
“可恶的结肠炎。”阴阳师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攀着楼梯扶手,登上了二楼。
前些年第一次请辞首相宝座,永田町对外宣称的缘由就是这恼人的溃疡性结肠炎。此时,耳边又回响起这位精神领袖的呵斥声。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也是在二楼的这间和屋中。
“‘天皇正统论’的事业,因为你的畏缩和懦弱而几近崩溃。还有点日本男人的样子吗?”精神领袖的两道长眉已花白不堪,却依然如一头蟋蟀般四处寻衅。“阿倍,你必须再度出山,挽狂澜于既倒。”对这种蛮横的信任,极右翼的志士们自然见怪不怪,毕竟,这才是玄阳社鼻祖头山满的遗风。极少为外人所知的是,在他们极端右翼组织的内部,越是在情势紧急的关头,越喜欢互称小名。有说这源于十九世纪京都的茶屋文化。那时候,明治维新的志士们,以狎妓为掩护,每每在茶屋中制定勤王攘夷之大计。也难怪,欢场内鱼龙混杂,更加之事关重大,真名如何使得?老实说,那个年代乡下落魄武士的姓名大都土的掉渣,就像被遗弃在土屋中糟糠之妻,谁还好意思带到场面上用。
很快,第二次组阁成功,阴阳师再次入主永田町。
“我说,听说惠子开了个小酒馆?”长眉老者问道。他晃了晃腰身,将自己摆弄舒服。榻榻米之上隔着矮桌,两人盘腿相向而坐。
“让您见笑了。”阴阳师咧咧嘴,弯腰低头。一头浓密的黑发,是岛内反右翼势力的眼中钉,更是邻居们的肉中刺。
“也没什么不好嘛,你们年轻人就是要有自己的活法儿。呵呵。”领袖满脸沟壑,却透着一股子老而弥坚的神气劲儿。“老一代的奋斗,不就是为了后辈们过上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日子吗?没有自由,谈何尊严?”
“一郎先生,”理子一边缓缓将啤酒倒进酒杯,一边歪着脑袋对长眉老者说道,“惠子小酒馆的神户牛肉很不错呢。”纤细的双手上衬一方雪白的隔凉棉巾,深棕色的啤酒瓶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离咱们居酒屋也不远呢。”她说。比利时粉红大象牌窖藏啤酒那绵长的苦香味已开始在屋中弥散,一股子雨中森林的气息。
“哦,老夫一定去喝一杯。”一郎乐呵呵说道,“趁你还活着,哦,呸!瞧我这话说的,是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哈哈哈。”
阴阳师唯频频点头,前额几乎要磕在矮桌上。
“如此一说,”阴阳师抬起眼,顿了顿。“您早知道那就是《兰亭序》真迹?”他重新低下头,把目光集中在啤酒杯上。浓厚的酒花残留在杯底,自成一种变幻莫测的奇妙世界。“是啊。八百年前,日本高僧雪村友梅被元朝皇帝亲自敕封为‘宝觉真空禅师’,行使长安翠微寺住持职务。元大都的蒙古人怎能料到,满目残垣断壁的翠微寺,居然埋藏着如此惊天秘密呢。”老者的长眉在抖动。“要是元世祖忽必烈早知翠微寺的这个底细,那他还会两次兴师动众地渡海征讨日本,而两次都几乎全军覆没吗?”
“听说镰仓幕府有神风保佑呢。”理子低声插进一句,却没有得到两个男人的理会。她实在听糊涂了:《兰亭序》真迹、忽必烈、雪村友梅、翠微寺、渡海征讨,这些是怎么被扯到一堆儿的?
老者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他接着说道:“雪村友梅禅师在翠微寺担任住持两年。他发现了翠微寺隐藏的秘密后,立刻就反回了日本。回国后,他继承了元朝一山一宁大师的衣钵,在京都担任建仁寺住持。在人生的最后十几年,雪村先生心无旁骛、潜心学问,终成一代宗师。是先生开创的‘五山流派’,使日本文化得以在这个星球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啊。”他一仰脖,将杯中酒全部倒入口中。毕竟是比利时啤酒,酒花依然挂满杯壁。他用一只手举起玻璃杯,眯缝着眼向杯内探个究竟。
理子伸手从老者手中讨过空杯。“孩子似的,再来一杯吗?”她白了老者一眼,眼中含着嗔怪。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职业,总会给从业者留下或多或少的职业印记。阴阳师总是将自己眉头拧成两个鼓鼓的小疙瘩。他们这些政客,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与生俱来,天生惯用设计好的扮相来赢得一路的满堂彩。这种一本正经的面具跨越了国别,全都大同小异。就好像全世界的黑道之间,有一种颠覆语言学的通用的黑话。他们的真实嘴脸恐怕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阴阳师捧起双手抹了把脸。卸去了伪装,反到感到浑身不大自在。
“是啊,雪村法师回到日本后,将那从长安带回的秘密永远埋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并没有向朝廷报告,否则……”阿倍将西装前襟向上提了提。
“公元1329年,雪村法师回归日本,当时正赶上日本大乱。”一郎先生印堂发亮。他双手暖着啤酒杯,歪头看了看一脸憨相的现任首相大人,继续说道:
“那几十年中,天下真是乱啊。天皇密谋推翻镰仓幕府,虽终灭北条氏,但很快就面临足利氏倒戈,另立天皇。日本列岛遂分南北朝。后醍醐天皇的南北朝如此短命,各地大名更是纷纷独立,日本进入了战国时代。”
“法师也真是生不逢时啊。”理子的眼角泪光一闪。
阴阳师弯弯腰,“天皇陛下当时自顾不暇。”他低声道。
老者翻了他一眼。“法师心知肚明,那秘密关系到日本国的生死存亡。尊严和荣誉是大和民族立身之本。菊与刀,都不容被玷污。”老者挺直了腰身。“法师把秘密锁进了建仁寺的高墙深院之中。”他一字一句说道。
理子轻声插言道:“一郎先生,您不是早就说过,《兰亭序》真迹从未离开过中国大陆吗?”
“当然。”老者立刻换上一付笑脸。“北京故宫博物院神龙半印本,那才是王羲之的真迹。可惜呀……”
“那雪村法师的秘密……”理子一脸疑惑,明亮的双眸却愈发灵动。阴阳师抬了欠了欠屁股,未吱声儿。
理子忙将话题一转。“中国人难道不知道,《兰亭序》真迹一直呆在北京故宫好好的?”她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眼前这位阿倍先生皮肤黝黑,满脸的倦容,远不如NHK电视新闻中那般神气活现。
“以本人对中国人的了解,他们当然会坦然面对的。”阿倍抬脸望望一郎,“不像我们日本人,只认死理儿。”
一郎双臂拢在胸前,“是啊。日本人的这一根筋,拧了两千多年啊。”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像西方人说的那个什么‘达摩克里斯之剑’。这把利剑日夜悬在我们大和民族的头颈之上。每天等待末日的审判,这种日子,也太煎熬了吧。”
街上喧哗声像鸟雀般突然消停了片刻。这间和屋,占据整个二层楼,足有十几叠的大小,在这寸土寸金的思出横丁小巷中算得上十分宽敞了。
“啊呀,”理子一声惊讶刺破了屋内压抑的空气。她看看坐在她左手的一郎,再偏过头瞧瞧右手的阿倍。“那你们两位首相先生,都有到访过北京的经历吧?想必都曾亲临北京故宫,目睹过《兰亭序》真迹吧?”她轻轻拍起巴掌,头顶上的高岛田发髻在欢快地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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