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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兰溪心一紧,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顺天时人和,不让那容貌常驻,一样变成白发老翁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你错了又错。”
庞兰溪抬起头,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且不说到时候你的老翁皮囊依旧会神华内敛、光彩流转,你有设身处地地为那个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吗?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无论初衷如何善意,结果就当真一定是好的对的吗?你有没有想过,给予对方真正的善意,从来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事情?”
庞兰溪欲言又止,陈平安缓缓道:“当时在壁画城,我与你们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客,她既然会让你追出铺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欢的好姑娘。先前我观察你们二人,大致看得出来,杏子姑娘是心思细腻又能心境宽阔之人,极其难得了,故而与你相处并不会因为你们身份悬殊而自惭形秽。你真的知道,这份心境,有多难得,有多好吗?”他摇摇头,“你不知道。”
庞兰溪怔怔无言,嘴唇微动。
陈平安说道:“所以这些年,其实是她在照顾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没有猜错,每次你难得下山去铺子帮忙,你们分别之际,她一定不会当面流露出太多的恋恋不舍,你事后还会有些郁闷,担心她其实不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对不对?”
庞兰溪有些眼眶发酸,紧紧抿起嘴唇。陈平安叹了口气,取出一壶酒,不是什么仙酿,而是龙泉郡远销大骊京畿的那种家乡米酒。他轻轻喝上一口:“你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她的想法,却一心觉得自己要怎么做,这样好吗?”
庞兰溪摇头:“不好,很不好。”
“所以说,这次壁画城神女图没了福缘,铺子可能会开不下去,你只觉得是一桩小事,因为对你庞兰溪而言,确实是小事,一间市井铺子一年盈亏能有几枚小暑钱?而你庞兰溪一年光是从披麻宗祖师堂领取的神仙钱又有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间恰好开在披麻宗山脚下的铺子对于一个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没了这份营生,哪怕只是搬去什么奈何关集市,对于她来说,难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吗?”陈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轻柔醇厚,说的话也如酒一般,“少女的想法大概总是要比同龄少年更长远的,怎么说呢,两者区别,就像少年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处,少女的心思却是一条蜿蜒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
庞兰溪使劲皱着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画面,只是想一想,便让这位原本无大忧无远虑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可谓道心坚韧,看似生了一副铁石心肠的宫柳岛刘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个天大的跟头?他突然笑了起来:“怕什么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后你就做得更好一些,为她多想一些。实在觉得自己不擅长琢磨女儿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个最笨的法子:与她说心里话。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边,争取一次别丢,可在心仪女子那儿,无须处处事事时时强撑的。”
庞兰溪点了点头,擦了把脸,灿烂笑道:“陈平安,你咋知道这么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点破之后,如摘去障目一叶,庞兰溪心境复归澄澈。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庞兰溪好奇问道:“酒真有那么好喝?”
陈平安不言语,只是喝酒,依旧耐心等待鬼蜮谷的消息。
其实有些事情,陈平安可以与少年说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摊开了说那脉络,就有可能涉及大道,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讳,陈平安不会越过雷池。再者,少年少女情爱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种美好,何必敲碎了细说。
庞兰溪告辞离去,说至少两套硬黄本神女图没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陈平安在庞兰溪即将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喊住他,笑道:“对了,你记住一点,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如果真觉得有道理,去做的时候,还是要多想一想,未必听着不错的道理就一定适合你。”
庞兰溪摆摆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会自个儿琢磨的!”
陈平安便起身绕着石桌练习六步走桩,直练到暮色四合方才停下,转头望去。
先前骸骨滩出现白骨法相与金甲神祇的那个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风而来,当是宗主竺泉。当一位地仙跻身上五境后,与天地“合道”,御风远游之际,便能够悄无声息,甚至连气机涟漪都近乎没有。而此时竺泉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要么是故意示威,震慑某些潜伏在骸骨滩蠢蠢欲动的势力,要么是已经身受重创,导致境界不稳。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后,一个骤然急停,然后如一支箭矢激射这座半山腰府邸,小院之内顿时罡风紊乱,吹拂得陈平安两袖作响。
他抱拳道:“谢过竺宗主。”
竺泉摆摆手,坐在石桌旁,瞧见了桌上的酒壶,招招手道:“真有诚意,就赶紧请我喝一壶酒解解馋。”
陈平安坐在对面,取出一壶米酒:“只是家乡米酒,不是山上仙酿。”
竺泉揭开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把嘴,道:“是淡了些,不过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又问:“你与蒲骨头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哪怕是跟杨凝性一起横冲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晓得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可以让蒲骨头为你出剑。”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准确说来,还有点过节。在乌鸦岭,我与范云萝起了冲突,是蒲禳拦阻我追杀。后来他又主动现身找了我一次,我见他青衫仗剑,便问他为何不觊觎我背后的长剑。”
竺泉嘴上说这米酒寡淡,可也没少喝,酒壶很快就见了底。她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问道:“那蒲骨头是咋个说法?”
陈平安笑而不言,竺泉哎哟一声:这俩还真是一路货色?咋的,穿了青衫,都用剑,然后就了不起了?
竺泉又瞥了眼酒壶: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还是要客气些。再说了,有姜尚真那狗屎在前,任何一个外乡男子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儿一般的大好男儿。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先前以“大骊披云山陈平安”作为开场白,那桩买卖,竺泉还是相当中意的。披云山竺泉自然听说过,甚至那位大骊北岳正神魏檗都听过好几回。没法子,披麻宗在别洲的财路就指望着那条跨洲渡船了。而且这个陈平安的第二句话竺泉也信,说那牛角山渡口他占了一半,所以往后五百年披麻宗渡船靠岸停泊都不用开销一枚雪花钱,竺泉觉得这笔“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枚铜板”的长久买卖绝对做得!这要传出去,谁还敢说她这个宗主是个败家娘儿们?只是竺泉还是有些气闷,眼前这家伙太像自己的死对头蒲骨头了。她笑道:“其实你是多此一举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无须给出条件来,只要是针对北边的,别说是京观城,便是任何一个我看不顺眼的骨头架子,我都会出手拦阻。你这会儿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儿颤悠悠了?”
陈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气仗义,这是披麻宗的大宗风范,可我一个客人、一个晚辈,不能不会做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话是好话,可我咋就听着不顺耳呢?”
陈平安又取出一壶酒,竺泉点头笑道:“话是不顺耳,却瞧你顺眼多了。”
陈平安则拿起先前那壶尚未喝完的米酒,缓缓而饮,竺泉瞥了眼他那磨磨叽叽的喝酒路数,摇摇头,就又不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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