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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写错了一道斩锁符。若说之前小雪锥触及符纸的瞬间,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么当这道符画成之后,就如一轮红日。红日与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并无灼烧之感,反而温暖和煦。这张符在陈平安说出那八个字后,好像失去了真气牵引,晃晃悠悠地飘落在海面上,然后缓缓沉入蛟龙沟,再没有在海上引起异象。
可那些在蛟龙沟底蜿蜒盘踞的大物,无一例外化为人形,或老翁或老妇,离开各自巢穴,站在海沟石壁,对那张符箓作揖行礼。许多年幼懵懂的蛟龙之属战力孱弱,此次没有机会参与桂花岛大战,或是被祖辈强行拘押在海底,这些小家伙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样依葫芦画瓢,随着这些与金袍老蛟辈分相当的老家伙们,向那张符箓使劲点头致敬。
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纷纷施展秘术神通,以远古水声训斥那些攻击桂花岛的蛟龙后裔,措辞极其严厉。
各家老祖扬言如果有人胆敢不在半炷香内回到蛟龙沟,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后受剥皮之苦,最后丢在海面漂泊,曝晒三年,活下来才有机会认祖归宗。那些“青壮”水虬、蛇蟒面面相觑,眼神中皆是疑惑、震惊和不甘。
它们这次跟随金袍老蛟大战桂花岛,老祖之前都是默认许可的。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吃过苦头的年轻蛟龙后裔,之所以跟随那条金袍老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婆娑洲大杀四方,将那些醇儒陈氏的子弟和沿海布防的练气士杀个精光。但是现在老祖发号施令,而那名金袍老蛟又无异议,它们只得纷纷纵身一跃,离开桂花岛上空,扑向海面,入水之后,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讨要一个说法。在那之后,就是金袍老蛟在领取法旨之前,对着那坏了他百年谋划的少年,一剑斩下。
陆沉敕令?陆沉是谁,老蛟当然听说过。听他的祖辈说,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飞升之前,最喜欢驾一叶扁舟游历四海,好像不太喜欢待在陆地上。传言还说有一名专门为陆沉驾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时还是而立之年。等到陆沉在北海飞升,他才独自驾舟回到陆地。他回到家中,发现熟悉的家国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族谱上。在那之后,这名舟子便重新出海,寻访陆沉,从此杳无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陆沉?当然怕,但是绝对不会怕到一听名字就打战的地步。因为他在这座浩然天下,陆沉却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陆沉这种尊贵无比的人,想要莅临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规矩繁复,一举一动,都会被儒家圣人盯着。
一旦陆沉亲自出手,就会坏了规矩,到时候金袍老蛟深恶痛绝的儒家圣人,反而成了金袍老蛟和蛟龙沟的护身符,甚至出手相助之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氏老祖。
虽然并不如何畏惧,但也不能太不当回事,挑衅圣人,哪怕隔着一座天下,也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这位出身浩然天下,却在别处天下执掌一脉道统的掌教,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啊。
至于眼前这个祭出一对山水印挡下剑气的碍事少年,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他虽然恨透了这个少年,但也不得不收手。今日之事,超乎预期太多,说不定已经惹来婆娑洲南海之滨的巡狩视线,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给抓住把柄,会坏了大事。
老蛟啧啧笑道:“可惜了这方印章,能够挡下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剑,这可不是一只破鱼篓能比的。小家伙,这会儿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答非所问:“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骊珠洞天的上等蛇胆石,需要多少颗才能换回一座桂花岛的安稳通行?”
金袍老蛟愣了一下:“你是说宝瓶洲北部上空的那座骊珠洞天?灵气充溢的头等蛇胆石对于我们而言,不亚于一块斩龙台对一名剑修的重要性。元婴之下的蛟龙之属,一颗头等蛇胆石就能换取稳稳当当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岛,一个桂夫人,两千个练气士的性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胆石才行啊。”
金袍老蛟伸出一双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颗。你有吗?”
陈平安摇摇头:“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经没有这么多了。”
陈平安挣扎着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树,已经在老蛟剑气的冲击下毁于一旦。他收起小雪锥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将其放入方寸物之中。飞剑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神魂动荡的陈平安,重归养剑葫芦。这次陈平安没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眯起眼,他感到少年背后木匣中的一把剑,有不小的威胁。
一张颠倒乾坤的陆沉敕令,一堆骊珠洞天蛇胆石,一对山水印,一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一枚品相不错的养剑葫芦,而且还姓陈。金袍老蛟心中越发确定自己适时收手是明智之举。
可惜可惜,这种家伙,若是方才一剑打杀了,才是最无后患的。至于之后引发的种种波折,他完全不怕。比拼修为境界,他这个伪圣,尚且不敢有任何托大,可若是比拼靠山,他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个伤了本命元神的舟子老汉满脸戒备地站在少年身后,笑道:“放心,那张斩锁符面子很大,我的胆子,只能支撑我出手一次。”
老蛟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陈平安:“你既然有蛇胆石,为何不一开始就说?否则何须有此一战,伤了双方和气?”
陈平安反问道:“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金袍老蛟脸色阴沉。
舟子老汉冷笑道:“当时情景,你胜券在握,杀人夺宝还来不及,会跟一个少年坐下来好好谈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会金丹老汉的冷嘲热讽,死死盯住少年:“太聪明了,活不长久。”
陈平安转头道:“老前辈,你先回桂花岛,我有些话要单独跟这畜……跟老蛟前辈说。”
老舟子摇摇头,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平安,你还年轻,大道修行,经历这些挫折,福祸难言,不用难以释怀……”
不知是否错觉,老汉总觉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箓的神意之中,迟迟没有从中脱出。
陈平安笑了笑:“老前辈,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谢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写字的左手整条胳膊都弯不起来。陈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我稍后回到桂花岛,请老前辈喝酒。”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返回相邻那条小舟,缓缓驶向桂花岛。在老舟子远离后,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初一、十五悬停在少年两肩,然后他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袍老蛟笑道:“怎么,要跟我拼命?”
陈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家伙讲话,拳头不硬,再好的道理都听不进去。先前那道斩锁符,就是明证。由此可见,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道理,对你们是管用的。我问一个问题,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订立了什么规矩,让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杀掉两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烦,阴沉道:“觉得这个规矩不合理?”他轻轻跺脚,隔绝了此地与外边的联系。
老蛟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蛟龙之属,蛟龙沟这一脉,从流徙之初,到扎根此地,中途死了多少条性命吗?这么多年来,又因儒家圣人订立的那些狗屁规矩,枉死多少条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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