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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似醒似梦的记忆讯息牵引着,脑袋发胀,不由自主地减速,偏转车身,脚在地下一蹬,在无人的倾斜公路上掉转了车头。我朝着来时的路程出发,眼前是那一丛红花影子。既然你都知道了,让我问问你,当日看到它们绽放没有?
他会怎么答?我知道了答案又如何?我俩过不去的还是过不去。可是,我必须问。
车灯照耀下,我已能看见唐家祥在岔路口张开双臂挥舞。
谁要你迎接!我又怯场了,略略减速,驶入对向车道,要绕过他身体。时速六十、六十五、七十二。对向公路转弯处冷不妨冒出一辆车,夏日天亮得早,失魂落魄的我被灰沉天光中突然显现的车身吓了一跳,急摆车头回到这侧车道。
我翻倒了。先是膝盖砰地敲打在坚硬的路上,接着手肘、肩头依次撞击地面,没有手套保护的手部也频频在路面擦过,整个人难以控制地翻滚出不知多远。最后被公路护栏挡下来时,我身不由己地躺平,身体在突如其来的衝击下不断发颤,这是肾上腺素高过了头,而头殻在头盔里磕碰得嗡嗡作响。
那辆私家车安然驶过,「唐太太」则不知跌到哪里去了。
面罩被揭开。唐家祥捏着我的脸,大叫:「曾兆文!」
我喘了几口气,说:「没死,也没晕。不必喊得惊天动地。」说完,又开始喘。我想叫他别捏得这么大力,脸皮都被他捏出皱纹来了,心跳却快得我说不出话来。一静下来,全身痛得分不清哪里是伤。终于我又感觉回到了现世,真真实实有着一具肉身的现世。
唐家祥瞪我一眼,开始检查我的身体。他轻轻地抬动我的四肢,又不忘在我脸上再捏几下,好像怕我在这一分鐘内昏厥。
我把口里衔着的疑问吐了出来:「你看到我留下的记号没有?」老子跌这一大跤,就是为了回来问你这句话。说罢,我才发现嘴唇内侧也在摔跌中咬破了,血腥气衝鼻。
唐家祥搬着我的腿,愕然回顾。我口齿不清地又问:「红红的,我种给你看的花。专门为你留的。」
唐家祥大为紧张,放下我腿,帮我除去头盔,测试伤者意识的问题一叠声溜了出来:「你说甚么?你哪一年生的?我是谁?我们在哪里?今天几月几号?」伸出三隻手指在我眼前晃动:「这数字是多少?」
是我错了,这节骨眼好像不适合问他那么形而上的事情,平白无故被他当我摔坏脑子。我叹口气,抬起抽痛的左手,说:「我不知道那是数字几,只知道这是数字一。」对他竖起中指:「放过我吧!」
唐家祥哼了一声,面上神情却宽了心。他拉起我上半身靠住他,一手抄到我膝弯里,将我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走路,一手拎着头盔,很体贴地支持着我的后脑,令我的颈部不致有额外的负荷。敢情他刚刚是在确认我有无骨折,才动手搬运我,这小子一定是飆车多了,受伤也多,甚具急救常识。
他抱着我走到路边草丛里放下,一副要弃尸的样子。我说:「你不是要弃尸吧大哥。」
唐家祥突然发怒:「不要乱讲疯话。」他撇下我,站起身跑远了,很像是闹彆扭的小姑娘。我正奇怪他怎么会来这一套,又无力坐起来观看,唐家祥已推着唐太太,慢慢来到我身边,原来是去找老婆。经此一役,我大概一辈子都别想再染指唐太太了。
唐家祥从侧袋取了个绿色十字急救包出来。「你跌一跤,要讲多少句不吉利的话?」
我膝盖上一凉,裤子已被他剪出个大洞。我一惊,大叫:「你干甚么剪我条裤子……唉哟痛!」
唐家祥小心翼翼将沾黏在伤口的布料翻起,仍疼得我冷汗直冒。一阵碘酒味扑鼻,唐家祥正在擦洗我的伤口,然后从一大捆纱布上嗤嗤嗤地撕下一截,缠住我的左膝。接着又如法炮製,来剪我夹克衣袖。我闪躲着,又叫:「不要再剪了……不要剪了!」
唐家祥停下动作望着我,脸上怨气甚浓。我嚷道:「拜託你住手,我又不是你,很多钱买衣服,我穿来穿去就只得这几件,你统统剪烂了,让我出门裸奔?」
唐家祥说:「我不剪也一样,你衣服磨都磨烂了。」说着又动手处置我。动作之俐落,简直令人怀疑他是护理学校出身。「还要等好一阵子才到得了医院,一定要先消毒,否则会感染的。」
他把我翻来翻去地搞了好一会,我疼得难以回嘴。唐家祥一边料理我,一边气冲冲地道:「我再让步借车给你,就不姓唐。你以为踢我一脚就抢得到车?那是我让你!」终于他叹口气:「剩下右边大腿的伤口不能处理,太深了。」
我说:「还有个地方你没处理到。」唐家祥连忙在我身上四处观察,问道:「哪里?」
「嘴唇咬穿了一个洞,很容易处理,亲我一下。」我豁出去地耍赖。你害我疼成这样,给我一点甜头也不为过吧。
出乎意料,唐家祥以一种身赴刑场的姿态点点头,一脸大义凛然,逐渐俯低了身子。漆黑眼瞳越来越近,然后被他闔起的眼皮遮去,救命呀他是来真的,他的呼吸热热地落在我的上唇……我忽然转过脸,大笑道:「逗你的,不必那么牺牲啦!」
唐家祥的双唇停在我脸侧。过了一秒,不知他心里在想甚么,竟然仍在我嘴角吻了一下。我顿时遍身瘫软。摔倒至今,我的反应自问还算硬朗,他一吻却令我感到千般委屈。更要命的是,身为一个血跡斑斑的伤患,居然在这时感觉血液都往下体衝去。希望唐家祥不要再去检查我的下肢,否则会发现我禽兽的一面:伤成这样还心怀不轨。
「来,我们上车。你走得动吗?走不动,我叫救护车。」
「不如你叫车来接我,自己回去睡觉。不要在我身上花时间了,你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唐家祥系上急救包,闻言又变得脸色阴沉,他啪一声把急救包当鞭子似地抽在地面:「这些废话就少讲。」
我凝视他的悻悻然神色。各处伤口一阵刺、一阵麻。他抓着我手指,那是难得没有受伤的地方,他掌里因激动泛起的潮热温暖着我冰冷的指节。他非常在意我,这也够了,我何必分辨那是友谊或者爱情呢?
「好,我可以走。你去发动车子,载我到医院。你想陪我多久便陪多久。」我乖顺地说,「不过我还有一句话。」
「讲。」
「将来哪天我真的要死,也有你在旁边看着,这就好了。」
唐家祥没接腔,我料他也不知怎么接腔。他忿忿地看着我,手里猛然狠捏住我手指。我的妈呀!我没跌到骨折,倒差点被他捏到骨折,这就是他的评论。这一痛真是雪上加霜,我接连大骂数声,差点掉眼泪,却看见他对我施完刑罚后,眼底一抹似有若无的得意。
捏断我手指,以后谁煮东西给你吃?还好,没有说出来,证明我真的很清醒,这一摔也未曾把木已成舟的事实摔掉:自然是唐家祥煮、谭倩仪吃了,我在旁边观赏恩爱戏也嫌多馀。
还有件事,我也没说出来,省得他又来对我做伤患意识调查。
──我那句话,是当真的。因为上一次你也送过我。那次我其实很高兴,离开人世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你,这是多大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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