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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瑀恭敬揖礼道:“女公子有心了,今确有一事,有关军政,恕瑀不便告知。”说着辄往角落一坐,在炭炉上搓手取暖罢,便从囊中取出大大小小的简帛,开始潜心贯注处理繁忙的公务,仿若周身无人。
阮瑀固贫,身上冬衣也酸薄,却在相府女前不卑不亢。冬日的文昌阁,炭火供应倒还齐备,只是出了相府,各大小署吏能否在家温居,便是另一回事了。我暗暗想道。
“崔姑娘,掾属素来如此,您不必多想。”一旁的应瑒笑着打哈,悄声又告诉我道:“姑娘不知,近来不但有丞相返邺一事,南边前线更出了大事。”
“何事?”我竖起了耳朵。
“东吴大都督周瑜死了,”应瑒背手小声道,“曹仁大将军的亲弟弟曹纯将军,也病殁了。”
说起对曹纯的印象,我仍有白狼山一战、长坂坡一战这个年轻的战场鬼将的记忆,但立马想到的,却是他的官职,于是我追问道:“那这虎豹骑都统一职……”
“正是了,虎豹骑神武骁健,个个犹如死士,是曹丞相手下第一强军。试问当世除却曹纯,谁人与曹氏有亲又有军望能胜此职呢?”
“那这又与阮先生何干?”
应瑒拉我至旁,继续小声道:“自曹纯将军故后,军中不少将领对都统一职虎视眈眈,更有曹洪将军,语气颇倨,屡次重金请阮掾属代笔,要向丞相觅这官职呢。”
“那阮先生应了这‘美差’不?”
“姑娘尽会说笑,什么美差,掾属每日忙于处置军国文书,哪有精力捧迎曹洪将军呢?”
“不接才好着呢!”我挽臂笑道,“依丞相之性情,越是多人逐鹿竞食,他的疑心越发重,这时候若为了讨好曹洪将军,挣那点赏金,就是火上浇油,不知明哲保身了。依我的意思,丞相既信不过旁人,便定然会自领虎豹骑的。等过些时候,丞相才会从年轻一辈中,择选胜任之将。”
应瑒对我这番分析叹服不已,点头笑道:“那瑒便坐等姑娘此话能否应验了。”
文昌阁中三君,陈、阮近迂,鲜与相府公子主动接触,唯应瑒与曹植关系格外亲密,除却年纪的缘故,还与他那阴郁却故作乐观的性情有关。据我了解,曹植十分欣赏应瑒的宏阜学识,盛赞应氏一族文士荟萃,俊才云蒸,并鼓励他多推荐族中子弟入邺为官。可应瑒虽生得健朗,笔风却偏于羸弱,虽词采华茂,却常有衰颓之调。
不管怎样,与应瑒交好,终究对曹植是有利的。
应瑒不说,我也知道,上书自荐或受人推荐的虎豹骑竞选将军都有谁。
近身侍卫军队,要么姓曹,要么姓夏侯。老一辈里,论理,曹仁是曹纯亲哥,最有资格,但他最擅长的并非征伐,而是守御;夏侯惇兄弟又是主军统帅,单做那先锋将军也是不合适的;曹洪虽是军中老人了,却性情暴戾,且贪财好色,这是为帅大忌;曹休在虎豹骑中担任宿卫之职,本以宗亲身份见任,并无沙场作战经验;至于曹真和夏侯尚,他俩年少有为,智勇兼具,虽无赫赫功勋,但与曹丕亲密,是很大可能的虎豹骑人选。
虎豹骑这美差,不论落在他俩人谁头上,对丕党来说,都是如虎添翼。
我是否要考虑暗中向曹操荐举对曹植有好感的曹休呢?
嗯?我在想什么?我怎么……什么事情都要为曹植着想?
我慌忙起身,讪讪一笑,借口屋里闷要去窗口透气,离开了应瑒身侧。
“呼——”在阁楼里来回踱步,我有些情绪失落,仍是慢慢走到阮瑀身旁,他正安静坐在坐垫上,一丝不苟地写着什么文章,洋洋洒洒,在我和应瑒聊天之际,已写了近千言。我好奇地凑前看去,原来是应命而作的《为曹公作书与孙权》。蹦入眼中的便是那首段数句: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闻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
嗯,先打感情牌,拉关系。
“……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谷殚,无所复据,徒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荆土本非已分,我尽与君,冀取其余,非相侵肌肤,有所割损也。思计此变,无伤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复还之?……”
嗬!这几句话,真是给足了战争失利而撤军的曹操面子。
“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
笑死啦,东吴主张联曹的张昭,在曹营原来这么有名啊,这意思,是要要用联楚灭齐的阳谋啊。
阮瑀文采翩然,俨然是相国宽厚口吻,对孙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迫之以威。说孙权无罪,给他台阶下,尖锐地指摘是刘备、周瑜等人煽动与曹氏为敌,让原本的姻亲破裂,损坏曹操与孙权先父孙坚的旧交情。还时刻不忘为曹军战败辩护,避短扬长,只强调中原未损伤的实力,威吓孙权,施加压力,字字文雅,引经据典,字字都在提“弃刘归曹”。通读下来,真让人深感剑锋张弛有度,苍劲有力。
文人的力量,确实厉害,曹操在利用文人方面,是技艺纯熟了;而阮瑀对于老曹的权谋城府,也是深谙于心,对其人之言行知根知底。
“阮先生,此真乃鸿篇大作啊!可喜可贺!”
阮瑀不语,咳个不停,并不因我的褒誉而劝勉,反倒神态疲惫,像是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似的。只是停笔那一刻,他手也冻僵了,屈伸都有些艰难。
我暗暗下定心要博取阮籍父亲的好感,见案几旁边还有一份令书片段的简书半摊开着,我略瞟了几眼,便兀自搦笔翘起毫尖,在书简收囊袋的竹片上,轻绘了几个隶字——“喏。”
“让县自明本志……”阮瑀念罢,因笑道,“崔姑娘好笔法,也有个好记性。”
“那自然,这阁中曹丞相的令书,我都是过目了的。”
我直起身,捧着那片段的《述志令》,边走边自言自语。
“‘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
反复读着这几句,像是联想到什么,我疑窦忽生于心中——
“丞相……常与姬妾谈及军国大事么?”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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