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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忙到了很晚,阿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床。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昨晚露宿街头又没睡好,闭上眼睛就往床上一摊,脑中忽然浮现今早某人对她下的战书,沉重的眼皮一动,一翻身拉开抽屉,一张画得歪七扭八的剑谱映入眼帘。
「锦鳶」这个杀手组织的招牌功夫叫做「追鳶剑」,陈雪容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创,歷史有多久。这套剑法共有二十四式,其中以「鳶飞戾天」为最上乘。陈雪容记得,小时候她曾自负地夸下海口,说「鳶飞戾天」是个什么东西?还跟姐妹以五十块钱打赌,宣称自己能在一个月之内练成,结果就是输得脱裤,毕竟这可是个连养母,也可以说是她的师父,都未臻的境界。
她和那剑谱一阵乾瞪眼,随即眼皮一重,闔上抽屉,开始思索半年后该如何应战——如果她能出门的话。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这些天,茶庄生意如常,陈金釵依旧严厉,眾女各司其职,阿容念念不忘战帖,日子平静安稳,对于五月十三的那场交锋,也就不多在意。这天工作结束后,阿容擦拭着头发,正待上床歇息,忽听得一阵敲门声,她忙上去应门,只见来人是个年纪稍长的姑娘,名叫汪春,是陈金釵的得力助手。她对阿容说道:「二娘有命,明天你跟咱们一块儿去。快收拾东西,早些歇息!」
阿容听到要出门,双眼不禁一亮。杀手组织常有人上来委託,要她们帮忙「解决」事情。阿容适过十七,没出过几次任务,陈金釵又不爱她出门,是以听到特别高兴,忙问道:「这次委託人是谁?要宰了哪个废物?」
汪春微笑,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哪有什么委託人?是二娘自己要杀的人,我想,大概是她的仇人吧!」
阿容一愕,内心扑通扑通跳,直觉地猜想会不会跟五月十三那档事有关,问道:「难道是要杀林家那对该死的父子?哈……那正合我意!」
汪春呆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林家那对该死的父子」是在说谁,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他们,这次的任务非同小可,咱们恐怕要混进艋舺人的窝了!好了,不多说了,明天你就知道。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你快睡吧!」说着便关上了门。陈雪容还一堆问题要问,听她说要混进艋舺人的窝,莫名觉得有些兴奋。飞快地整理衣服杂物,早早弄好,便睡了。
大稻埕,青松客栈。
天色大黑,墨也似的夜色笼罩街巷。转角一家客栈灯火通明,在黑夜之中像是一把不灭之火。店小二擦拭饭桌,衝酒保挥了挥手,指了指身后围坐七八人的大方桌,两人眼神交流,并不说话。酒保点头,悻悻然地端来一壶酒,送到方桌上,然后像隻猫一样,轻手轻脚地离开现场。
「哼!你赵家在大稻埕是什么身分地位?手下的狗子乱撒尿,你难道管不得么?」说话之人是个二三十岁的汉子,脸色黑红,一身袍子像是要炸开似的,藏不住魁伟的身材,说话的同时,手上还夹着根菸,白烟就混着浓重的酒气,在餐桌前散了开来。
「什么狗子乱撒尿?你说话小心点!我们光寄少爷年纪轻轻,哪管的了这许多事?再说了,你薛家在艋舺势头也不小啊,怎么出事了不检讨自己无能,反来怪我们了?」说话之人坐在饭桌靠里的一侧,他的面目乾瘦,鼻子下面两撇鬍子,约莫五十多岁。他说话的同时,一旁有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忙不迭地安抚他,感觉这个两撇鬍子随时都能变成爪子抓人。
那汉子听到这句话,黑红色的脸忽然一狞,手中的菸蒂向桌上捻熄,一拍餐桌,大吼道:「干你娘的!你什么意思?」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美貌女子,听他大吼,不由得肩膀一颤。她原来的眉目十分高冷,从头至尾都是非常的「波澜不惊」,像座冰雕。此时此刻,那静如止水的眼波终于动了一下。
对面那两撇鬍子老者哼了一声,旁边面目清秀的年轻人按住他手,摇摇头,示意别衝动。老者看了年轻人一眼,抬起下巴,不服输地说道:「没什么意思,要我们发发慈悲帮忙也不难,但是,薛先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个黑红面汉子名叫薛中阳,是艋舺薛家人。最近不知道什么缘故,老父亲一直口中唸唸有词,一下说:「不!不是我策画火灾的!」一下又说:「还活着……哇!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有时候还会拿着一朵花看来看去,行径恁般诡异。最近艋舺风云涌动,起了几件兇杀案。艋舺是三邑移民的故居,当地民风保守,对外人较排斥,难免与邻居树敌。薛中阳耳听父亲总是喃喃「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还以为父亲被那个到处杀人的恶徒威胁了,各地乡绅又查不明白,是以主动约来隔壁大稻埕大户谈判,要他们帮忙注意。
薛中阳脾气暴躁,看那老者态度高傲,虽然是他有求于人,却也不甘放软态度:「你配跟我谈条件么?」
老者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旁边年轻人一把拉住他手,心平气和地说道:「薛大哥,真是对不住,温伯比较衝动,我替他道歉就是。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最近听到一些谣言,说是艋舺内部竟有人在打大稻埕的主意。我们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由头,怎会有人往咱们这儿动心思,所以才想请教薛大哥,是否有听见什么谣传?好让我们知道原因。」
他话一说完,身边人全都变色。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经世事,言下之意是说这个谣言是真的,我们就是要来找你讨个说法的。虽然口气温和,可是在这个凶暴薛中阳耳里却大不顺耳,听起来简直就像在兴师问罪。旁边温伯不禁一皱眉,心下寻思:「这简直越描越黑……」
这个年轻人名叫赵光寄,二十来岁年纪,家中世代为商,在大稻埕小有名望。家道殷实,自小就没什么心机。他话刚说完,看到身边人脸色大变,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以为自己说的不够清楚,正想补充说明。待要开口,却见薛中阳粗手在桌上一撑,红通通的身子站了起来,堪比关公,忽然从桌下摸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暴喝道:「操你奶奶的!你没资格审问老子!」
匕首的寒光刺破了凝重的空气,椅子「砰」一声向后倒,对面的人站了起来。温伯拔出背掛的长刀,准备要和这兇徒决一死战。这时,旁边一直没动的冰山美人终于忍无可忍,转过身子,抓住薛中阳的臂膀,语气坚定:「大哥,这样不好。」说的时候也是非常的「云淡风轻」,面色高冷依旧。
薛中阳却不懂得怜香惜玉,一把将她推开,大怒道:「女人多管什么间事?走开!」
这时,薛中阳左边一人,女人右边一人也站了起来,唰唰两声拔出长刀,预备血染客栈。温伯将赵光寄往身后一挡,旁边的两位小廝赤手空拳,肉身护着少爷,血战就在赵光寄的惊呼中拉开序幕。薛中阳使短刃,虽是以多敌一,然而温伯功夫高强,两长刀一短刀竟攻其不破。忽然,薛中阳当机立断,将匕首像飞刀一般掷了出去,「咻」的一声,直取赵光寄面门。温伯一声惊呼,要阻止已然不及,两个小廝正犹豫是否要肉身护主。这时,赵光寄忽听得一阵风声,一张板凳迎面飞来,「啪」的一响,板凳落地,一柄亮晃晃的匕首插入其中,兀自闪着寒光。
温伯吓得几乎要当场晕厥,两个小廝暗自庆幸不必捨生护主。赵光寄一颗心还未落地,薛中阳和两个手下陷入震惊,没人注意到的冰山美人已经摔在一旁,血战发生时,一心只是掛念丈夫安危。
八个人十六隻眼睛全往板凳来处看去,却见旁边一个青年衣衫半敞,背靠客桌,手环胸,正自微笑地看着他们,神色愜意。
他手握酒瓶,浑不在意眾人投向自己的目光,只是微笑。薛中阳怒问:「你要干什么?」
青年笑如清风,一股隐隐的放荡深藏眉心,目光忽然落到他们的餐桌上,问道:「你的酒翻了,要喝吗?」
薛中阳一愣。
看到此景,温伯不由得松了好大一口气,却后知后觉地愤怒起来:「元祺少爷,你可算是来了,你兄弟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
赵元祺眉毛一挑,显得脸色莫名戏謔,却不回答温伯的话。他拎着酒瓶靠近薛中阳,十分绅士地微笑:「薛兄,坐。」手掌往里一伸,示意请坐。
薛中阳又是一愣,几乎有点乱了套。平时他粗暴地向人挥拳头的时候,对方要马大哭,要马爆炸,哪有见过这么淡定的人?忽然他脸上一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一刀没中,对自己的尷尬出丑有些愤怒,假装没事的摸出根菸,谁知却一直摸不到火摺子。他哪里知道那火摺子早在乱斗时飞了。
那根菸无端叼在他口中十秒,没有火摺子伺候,眾人愣愣地瞧着他,无声的尷尬。薛中阳望向两个属下,属下哪知意思?而就在他羞愧得快要发火时,见一支火摺子驀地就近菸头,极快速地碰了一下,薛中阳被动地开始吞云吐雾。他目光一侧,恰好迎上赵元祺细长的眸子,黑色的眼珠隐隐透着一丝金光,像在微笑,恁般俊雅。
眾人冷静下来,在空档陆续入座,薛中阳一清喉咙,心下真是万般感谢赵元祺让自己不失面子,偏偏脸上还要故作不屑。他在旁人面前要求自己绝对的威风,形象高傲强硬,哪怕是替自己解围的赵元祺也一样。哼了一声,不去看他。
赵元祺突然面色凝重,一副非常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唉,这年头火摺子真的不好找。」
薛中阳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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