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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素看着沈映,沈映恰也抬头看他,父子俩眼睛对眼睛。二姑笑笑地说:“你要是能让他喊你一声爸,我啊,就服你。”
沈怀素不研究壁画了,也不去找壁画了,他把自己的孩子当成了最大的课题,一个三岁了,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好像都没有感觉,身体里可能没有灵魂的孩子。
沈映那年三岁,这才从父亲那里得来了些关注。
小艾有个风雅的名字,但是谁也说不清那个名字是什么,再者,小艾和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也只是说:“你好,我是小艾。”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只管他叫小艾了。
小艾有个双胞胎妹妹,叫艾心,医生把兄妹俩从他们的母亲王韵美的肚子里剖出来的时候,小艾哭得很大声,艾心呢,蜷在他身边,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来,像是个缩小版的,青紫色的,死了的小艾。艾心当下就被送进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王韵美常在小艾耳边讲:“哥哥啊,都是你在妈妈的肚子里把营养都吃光了,一点都不分给妹妹,才把妹妹害成了这样。”
艾心的大脑发育不健全,躺在襁褓里时还看不出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等长大一些,到了学走路,学说话的时候,她的与众不同就很明显了。她就是大家说的低能儿,智障,看人的眼神痴痴傻傻的,什么都说不清,弄不懂,不过艾心长得很漂亮,瓜子脸,大眼睛,长睫毛,像妈妈。小艾呢,轮廓像爸爸,眼睛像爷爷,有点凶。
小艾的父亲艾红杉在赤练寨原本有一块地,因为好赌,田地早就变卖了去还了赌债,就靠着上山采药换取些微薄的收入,然而每一有些积蓄又全都贡献给了牌桌,一双儿女出世后,寨里的长老特给他在寨子附近找了份零工,那时琼岭前山才刚开始开发,需要很多工人,赤练寨不少青壮年都在那里出卖劳动力,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一个星期领一次钱,能回一次家。有了乡亲们的监督,儿女家庭的牵挂,加上一天十多个小时的苦活儿累活儿,人一坐下就开始犯困,没人有闲力气去琢磨打牌,色子这档子事儿,艾红杉似乎收敛了不少,每个星期工地上放半天假,他都会提上些瓜果零食回家看老婆,看孩子。小艾会在地上爬了,艾心很粘人,身边一没人就要哭闹,王韵美消瘦了许多,她有时哄着哄着艾心,自己就掉下了眼泪,这时,小艾就会过去摸摸妈妈的胳膊,摸摸艾心的小手,王韵美抽泣得更厉害,而艾心会安静下来。她安静时,比艾红杉见过的任何孩子都漂亮,都可爱。
艾红杉想挣钱,挣很多钱,他书读得不多,但他知道,像艾心这样的毛病,以后会需要很多钱。
没一阵,一伙高利贷冲进了艾家,艾红杉又去赌了,这次是跟着别人的黑车下了山,进了玉松市的地下赌场,输了一万三,王韵美把自己的所有首饰和积蓄全拿了出来,高利贷鼻孔里出气,抓了小艾和艾心就要走,还是寨子里大家帮忙,清了这笔债。大家又去工地上找艾红杉,工头听了艾红杉的名字,气不打一处来,也要他们还钱。原来艾红杉那天一大早偷偷开走了一辆装满钢筋的货车。消息传回艾家,王韵美晕了过去。
王韵美是玉松市里人,父母都是老师,她是从家里私奔出来和艾红杉结的婚,日子虽然难熬,可要她回娘家,她拉不下这个脸,也咽不下这口气,她相信艾红杉会回来,她也相信这个男人会为她改变,她相信他本质是不坏的,他去赌博也是为了这个家。她想相信自己当年没有看走眼,跟错人。
大约过了半年,一个无月的夜晚,艾红杉灰头土脸地翻进了自家的院子,小艾听到声响,从梦中惊醒,王韵美跳下床,扯开嗓门高喊着:“抓贼锕!抓贼锕!”抄了把笤帚冲进院子对着那“不速之客”就是一顿好打。
艾红杉蹦来跳去,嗷嗷叫唤:“是我,是我!别打了!别打了!”
王韵美打得更起劲了,咬牙切齿:“打的就是你!就是你!”
“没皮没脸的臭逼玩意儿!杀千刀的!呸!我呸!”
王韵美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腔,院里亮起火光,左邻右里打着手电,举着蜡烛都过来了。艾心这时也醒了,在床上伸长了小手臂,“唉,唉”地喊着,小艾过去轻轻拍她的胳膊,抚她的肩膀,亲亲她的头发,就像母亲在艾心闹脾气的时候,每每做得一样。
艾心瞅着小艾笑了,抓住小艾的手指放进嘴里又啃又咬。她喜欢和小艾亲近,喜欢这么啃他的手,母亲说,她傻的,把哥哥的手指当成磨牙的小玩意儿了。
小艾又往窗外看,灯火彻底把艾红杉的样子照了出来,他干张着嘴坐在地上,王韵美背朝着他,紧紧攥着笤帚的竹长柄。地上是一大片火红和一大片的乌黑,所有人的脸上也是红红黑黑,斑斑驳驳。艾心用力咬了小艾一下,小艾倒抽了口凉气,回头瞪了艾心一眼,艾心拍着手咯咯直笑。
王韵美没给回家的艾红杉一点好脸色,艾红杉做什么她都看不顺眼,看他喝酒不顺眼,看他剥花生米不顺眼,看他拿筷子剔牙不顺眼,看他光着膀子走来走去,上山摸草药不顺眼,动不动就骂,骂得兴起了还要出动手打人,而出于愧疚心理,艾红杉从不回嘴,总是笑笑的,一副脾气很好,很温和的样子,他熬着,熬到她骂得累了,这时候,他就会抚摸着王韵美的后背,抚摸着她的头发,近而揽住她的肩膀,和她一块儿隐进一卷门帘后。小艾在一旁看着,看得不是很明白,怎么先前还气势汹汹的母亲就这么一下没了脾气,就软成了一滩水,红着脸被父亲压在身下,看上去不情不愿,极委屈,极痛苦地皱着眉头,可胳膊和双腿却将父亲缠得紧紧的,好像极快乐,极享受。难道痛苦也能给人快乐吗?
艾红杉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农忙时,他和王韵美会去帮别人家插秧,摘茶叶,农闲时,王韵美就去桃源寨的小饭馆打工,琼岭旅游区正式对外开放了,桃源寨比赤练寨热闹多了。两寨之间隔了条大度河和两座山头,早上三点,王韵美就得起了,和同乡一块儿摆渡去对岸,晚上直到深夜才能到家。艾红杉在家带孩子,赌倒是不去赌了,可也没有要出去找工作的意思,王韵美就又和他置上了气,她好面子,艾红杉的赌债,寨里谁家没出过一百两百的力?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脸上实在无光,小艾和寨里的孩子玩的时候,还被一些孩子指着鼻子骂过“赌鬼儿子”,揪着他要他还钱。艾红杉油嘴滑舌,哄着她说:“没事没事,等办蛇君祭祀,他们还要给我出场费,那我和他们就算是两清了。”
小艾从没去过天福宫的祭祀,听母亲说,从前办祭祀,热闹得不得了,前山后山好多寨子的人都会来参加,后来天福宫被一个有钱人买去了,不对外开放了,每年祭祀只有各寨的长老和父亲会去,说这祭祀成了一种针对私人的表演,不再对外公开了。
小艾糊涂了,父亲不是长老,为什么父亲能去?
母亲告诉小艾:“你阿爸在祭祀上扮赤练蛇君的,很威风。”
父亲告诉小艾:“那时候,你阿妈,一个大学生,放假不好好逛街,不好好去图书馆学习,跑来琼岭玩,跑来看什么蛇君祭,跑来遇到了我。”
父亲还和小艾说:“以后啊就轮到你扮神君了,神君不能怕蛇,要喝蛇胆酒,蛇胆多苦都要吞下去,还要把头发留长,还要在脸上画很黑很黑的眼圈,像大熊猫,哥哥知道什么是大熊猫吧?“
小艾点了点头,他有本动物画册,母亲在桃源寨的杂货店里给他买的,用来教他认字,长知识的。大熊猫身上只有黑色和白色,大熊猫从前吃肉,是猛兽,现在是国宝,吃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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