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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但却没见到她。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多么惊诧,多么难受呀!这时候,我对卑鄙地撇下勒梅特尔先生才开始感到愧疚,当我得知他的不幸之后,我更是羞愧难当。他那只藏着他全部财富的乐谱箱,那只费了那么多周折才抢救了的宝贵箱子,到里昂的时候,被多尔唐伯爵吩咐人扣留了,因为教士会曾让人写信通知他我们携物潜逃。勒梅特尔徒劳地要求归还他的财产、他的衣食饭碗、他一生的辛劳。这只箱子的所有权至少应该通过诉讼解决,但根本没有。这事就按弱肉强食的逻辑当场解决了:可怜的勒梅特尔就这样失去了自己天才的结晶、青年时代的成果和晚年的依托。
我受到的打击沉重至极。但是,我正值不知愁为何滋味的年纪,很快便聊以自慰了。我希望很快得到瓦朗夫人的消息,尽管我并不知道她的地址,她也不知道我归来。至于我撇下勒梅特尔一事,说实在的,我并不觉得那有多大罪过。我帮助他逃走,这是我能帮得上他的唯一的忙。如果我同他一起留在法国,我也治不好他的病,也夺不回他的箱子,而只能加倍地花销,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当时就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可今天我不这么看了。一件卑鄙的事刚做了,并不马上使人苦恼,而是在很久以后,当人们回忆起它来的时候,才会难受,因为回忆永不磨灭。
为了得到妈妈的消息,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因为我到巴黎什么地方去找她?这么远怎么去法?只有待在阿讷西最稳妥,迟早会知道她在哪儿的。因此,我就留在那儿了。但我没有好好地为人处世。我没去看望曾保护过我并会继续保护我的主教。我的女保护人没在这儿,所以我怕他对我们的逃跑大声呵斥。我更没去修道院。格罗先生已不在那儿了。我没有去看任何熟人。我本想去看看地方长官夫人的,但我一直都不敢去。我做了比这些更糟的事:我又去找旺蒂尔先生了。尽管我对他很佩服,但自我走后,连想都没想过他。我发现他在阿讷西大出风头,颇受欢迎,贵妇们争相邀请他。他的这一成就使我晕了头了。我眼里只有旺蒂尔先生,他几乎使我忘掉了瓦朗夫人。为了更方便向他求教,我提议同他住在一起,他同意了。他住在一个鞋匠家里;后者是个有趣逗乐的人,对妻子没别的称呼,只用方言称她为“骚货”。这称呼倒是挺般配的。他同妻子常常吵嘴,而旺蒂尔好像想劝解,其实在故意让他们去吵。他冷漠地用其普罗旺斯口音说一些效果极大的话,让他俩吵得令人捧腹。整个上午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两三点钟,我们才吃了点东西。然后旺蒂尔去他的交际场所,在那儿吃晚饭,我就独自一人去溜达,一边想着他的丰功伟绩,赞赏并艳羡他那稀世天才,诅咒我那颗该死的星宿不让我过上这种幸福的日子。唉!我对这种生活是多么不了解啊!如果我不那么蠢,如果我知道更好地享受,我的生活本来会好上一百倍的。
瓦朗夫人只带了阿内走,把我提到过的女佣梅塞莱留下了。我发现她仍住在女主人的那套房间里。梅塞莱小姐比我年岁稍大一些,人不漂亮,但挺可爱,是一位心眼不坏的弗里堡姑娘。她除了有时候同主人有点犟以外,我没发觉她有什么缺点。我常去看她。她是我的老相识。一看到她,就让我想起一个更可爱的女人,所以我也就爱她了。她有好几个女朋友,其中有一位吉罗小姐,是日内瓦人,我真是报应,她竟对我感起兴趣来。她老是催着梅塞莱带我到她那儿去。我也就跟着去了,因为我挺喜欢梅塞莱,而且她那儿还有其他一些我很愿意见到的女孩。至于吉罗小姐,她百般地挑逗我,使我厌恶透顶。当她把她那张干瘪黝黑、一股西班牙烟草味的嘴凑近我的脸时,我真恨不得啐她一口。但我忍住了;除此而外,我在所有这些姑娘中间快活极了,她们或者是为了讨好吉罗小姐,或者是讨好我,总之,全都争着热情地对待我。我把这一切只是看作友谊而已。我后来在想,要往深里发展,全在于我了,但我并没有那个心思,没想到这上面去。
再说,女裁缝、女佣、小女贩,我都不怎么感兴趣。我需要的是大家闺秀。人各有所好,我的所好一直与众不同,在这一点上,我的想法与贺拉斯()①不同。但吸引我的并不是对门第和地位所具有的虚荣心。我喜欢的是保养得很好的皮肤、纤纤玉手、打扮高雅,整个人具有一种飘逸爽朗的神气,言谈举止落落大方,衣裙考究精美,鞋要小巧玲珑,丝带花边与秀发相得益彰。我向来宁可要个不太漂亮但须具备这一切的女子。我自己也觉得这种偏好十分可笑,但我心里不由自主的是这么想的。
真是巧极了!这种好事又出现了,而且是否享用就看我了。我是多么想不时地重新回到我青年时代那愉快的时刻呀!我觉得那些时刻是那么温馨,那么短暂,那么稀罕,而我又是毫不费力地就品尝到了!啊!只要一想起那些时刻,我的心中就又升腾起一种纯洁的欲念,而我正需要它来鼓起我的勇气,忍受晚年的烦恼。
有一天,我觉得黎明是那样的美,便赶忙穿好衣服,急匆匆地跑到野外去看日出。我尽情地享受了这一快乐。那是圣-让节后的一周。大地草木繁茂,鲜花似锦,一片生机盎然,夜莺几近啼春尾声,却好像更加起劲地欢唱;百鸟齐鸣,告别春天,欢唱美丽夏日的来临,欢唱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已看不见了的美丽一天的来临,欢唱今天生活在这凄凉的土地上的人们永远没有见到过的美丽一天的来临。
我不知不觉地走出城外。热气在上升,我便在沿着溪流的一个山谷的阴凉中散步。我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和姑娘们的声响。姑娘们好像遇到难处,却仍旧笑个不停。我回过头去,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走上前去,看见是两个熟识的年轻姑娘——格拉芬丽小姐和加莱小姐。她俩骑马技术都不好,不知如何催马过溪。格拉芬丽小姐是一位非常可爱的伯尔尼姑娘,因为年轻,干了蠢事,被赶出伯尔尼,便效仿起瓦朗夫人来。我在瓦朗夫人家里见过她几次。但她不像瓦朗夫人,没有年金,所以非常高兴能与加莱小姐在一起。后者对她很好,要求母亲让她做自己的女伴,直到替她安排个什么职位为止。加莱小姐比她小一岁,比她更漂亮。她有着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优雅清纯。她既纤巧又丰腴,正值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妙龄。她俩情投意合,而且性格也都温柔可爱,如果没有情人掺和,她俩这种友谊会长久地保持下去。她们对我说要去托讷,那儿有加莱夫人的城堡。她们自己无法让马涉溪,便央求我帮个忙。我本想抽赶她们的马,但她们担心马踢着我,也怕自己被掀下马来。于是,我又另想了一个办法。我揪住加莱小姐的马缰绳,牵马过溪,溪水没及腿肚。另一匹马老老实实地跟着过来。过溪之后,我便要向小姐们告辞,像个傻瓜似的离去。但她俩嘀咕了几句之后,格拉芬丽小姐便对我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让您走。您为我们弄湿了衣服,我们理当为您弄干。对不起,您必须跟我们走,您已经成了我们的俘虏了。”我的心在跳,眼睛盯着加莱小姐。她见我惊呆的样子,补充说道:“对,对,您是战俘,骑到她马背后去,我们得把您押去交差。”“可是,小姐,我尚未有幸得识令堂大人,她见了我会怎么看呀?”格拉芬丽小姐接着说道:“她母亲不在托讷,只有我俩在。我们今晚回去,您同我们一起走。”
这几句话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比触电还来得迅疾。我纵身上了格拉芬丽小姐的马,高兴得发抖,而当我为了坐稳而不得不搂住她时,我的心在怦怦直跳,连她也有所感觉。她对我说,她的心也因害怕摔下马去而跳得厉害。这话几乎是在要我从后面摸摸她的心是否真的在跳,但我没那个胆儿。一路之上,我的双臂确实是像腰带似的紧搂着她,但一刻也没挪动地方。要是哪个女的看到这儿肯定会赏我一耳光的,而且打得有理。
旅途的愉快以及姑娘们的叽叽喳喳大大地刺激了我说话的劲头,所以一直到晚上,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的嘴就一会儿也没停过。她俩让我无拘无束,以致我的舌头和眼睛全都在说话,尽管说的不一样。只有几次短暂时刻,当我单独同她俩中的一位在一起的时候,谈话有点尴尬,但离开的另一位很快便又回来了,没容我们有时间闹清为何窘迫。
到了托讷,等我衣服干了之后,我们便开始吃早饭。然后,就得正儿八经地准备午饭。两位小姐一边做饭,一边不时亲亲佃户的孩子,弄得我这个可怜的帮手只好馋兮兮地在一旁瞅着。食物已先从城里送来,足够做出一顿非常丰盛的午餐,特别是点心。但遗憾的是,忘了带葡萄酒来。对于不怎么喝酒的小姐们来说忘了就忘了,但我挺不高兴的,因为我本打算借着酒劲壮壮胆子。她俩也挺恼火的,也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但我并不相信。她们兴高采烈、惹人喜爱的快活劲儿真是纯洁无瑕,再说,她俩能同我有什么呢?她们让人去附近到处寻找葡萄酒,但一无所获,因为这一带的农民很穷很苦。因此她们向我表示遗憾,我便对她们说千万别介意,她们无须酒就能让我醉倒。这是我当天斗胆说出的唯一一句殷勤话。但是,我相信那两个淘气鬼清楚地看出这句殷勤话一点不假。
我们在佃户的厨房里吃午饭。两位女友坐在长桌两头的凳子上,她们的客人则坐在她俩中间的一只三条腿的矮凳上。多么好的午餐!多么醉人的回忆!付出这么一点点,竟能尝到如此纯洁、如此真实的快乐,还会去寻求其他快乐吗?巴黎的美味佳肴也无法与这顿饭相比,我这并不是单指快乐、甜蜜,也是指的肉欲。
午餐后,我们节约了点东西:早餐剩下的咖啡我们没有喝掉,而把它留下来与她们带来的奶油和点心一块儿在下午享用。为吊胃口,我们还去果园摘樱桃,当作饭后甜食。我爬到树上,把一枝枝樱桃扔给她们,而她们则把樱桃核儿从树枝缝中扔还给我。有一次,加莱小姐伸开围裙,头往后仰,等着接;我看准了,正好把一束樱桃枝扔到她的怀里。我们哈哈大笑。我心里暗想:我的嘴为何不是樱桃!那我就非把嘴扔到那儿不可。
这一天就这样嘻嘻哈哈地度过了,毫不拘束,但又始终规规矩矩,没有一句出格的话,没有一句过分的玩笑。这么规规矩矩,我们并不是强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是我们的心定下的调子。总之,我很羞怯——别人会说是愚蠢——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干出的最放肆的行为只是亲了一下加莱小姐的手。说实在的,是环境提供给我这么个小小的恩惠。我俩当时单独在一起,我呼吸急促,她两眼低垂。我的嘴没有说话,而是无所顾忌地贴在她的手上。我亲了之后,她慢慢地把手缩回去,毫无恶意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我本会对她说出什么话来,可她的女友进来了,我当时觉得她的女友真丑陋不堪。
最后,她俩想起来,不能等到天黑了才回城。我们剩下的时间只够天黑前赶回去,所以赶忙像来时那样骑马上路。如果我胆子大的话,我本会调换一下位置的,因为加莱小姐的眼神让我的心非常激动,但我一声也没敢吭,而她又不便主动提出调换。一路上,我们一直在说,这一天不该就这么结束,但是,我们并没有觉得时间太短,而是觉得我们很好地利用种种游戏充实了这一天,从而掌握了使之延长的秘诀。
我几乎在她们抓住我的同一地方与她们分了手。我们是多么依依不舍啊!我们又是多么高兴地约好再相见啊!一起度过的十二小时,对于我们有如几个世纪的亲密无间。对这一天的温情回忆使这两位可爱的姑娘并无什么不快;我们三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有着更加强烈的欢乐,而且只有同这种欢乐一起才能存在。我们互相无猜,亲密无间地相爱着,而且愿意始终这样地相爱着。这种品行的无瑕具有着它自身的肉欲,与另一种肉欲匹配相当,因为它没有任何间断,永远继续着。对于我来说,我知道对这么美好的一天的回忆比对我一生中所品尝过的任何欢乐的回忆都更加使我感动、迷恋、心醉。我不太清楚我想从这两位可爱的人儿身上得到什么,但我对她俩都非常牵挂。我不是说,如果我是自己行动的主宰的话,我的心就会一分为二。我感到我的心是稍有偏爱的。若有格拉芬丽小姐做情妇我会幸福的,但要是让我选择的话,我想我宁愿让她做我的知心朋友。不管怎么说,在离开她俩的时候,我觉得少了她俩任何一个我都会无法活下去的。谁会说我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我们的短暂爱情到此为止?
读到这儿的人肯定会笑话我的这些艳遇,因为他们发现兜了这么大圈子,最大的艳遇最后只不过是吻了一下手而已。啊,我的读者们,你们可别搞错了。我的爱虽以吻手而告终,但我感到的快乐比你们在那顶多是以吻手开始的爱中所感受到的欢乐要多得多。
旺蒂尔昨晚睡得很晚,我回来不一会儿,他也回来了。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饶有兴趣地看他,我小心得很,没有告诉他我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那两位小姐同我谈起他时一脸不屑,当知道我同这么坏的人交往时,我看得出她们很不高兴。这就使他在我心目中失去了分量,而且,凡是使我对她俩分心的所有一切都只能让我觉得不快。然而,当他跟我谈起我的处境时,很快又使我想到他,也想到我自己。我的处境十分严峻,难以为继。尽管我节衣缩食,但我的一点点钱已经告罄。我已穷途末路了。一点妈妈的消息也没有,我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而且,想到我这个加莱小姐的朋友会沦为乞丐,我感到一阵揪心。
旺蒂尔对我说,他已经跟首席法官先生谈起过我,说明天要领我去法官家里午餐,还说这位法官是一个能通过朋友帮我忙的人,再说,认识一个又聪明又有学问的人、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一个既有才又喜欢有才之人的人,毕竟也是一件好事。然后,他像平时那样,把最琐碎的小事同最严肃的事搅和在一起,让我看一段很美的歌词,是来自巴黎的,谱上了当时正在上演的穆雷的一出歌剧的曲调。西蒙(首席法官的名字)先生非常喜欢这段歌词,所以想根据同一曲调和上一首。他要旺蒂尔也来一首,而这家伙心血来潮,也要我来一首,说是让大家第二天像是看见《滑稽故事》里的马车似的见到歌词络绎不绝地来。
夜晚,因为无法成眠,我便尽自己所能在写歌词。就我头一次写诗而言,还算可以,可以说是挺好的,或者至少可以说,比当晚写的话要更有味道,因为主题是围绕着一种我的心已经投入的极其温情的情景。到了早晨,我把歌词给旺蒂尔看。他觉得写得挺美,便装进兜里,也没告诉我说他是否也写完了。我们去西蒙家午餐,受到盛情款待。他俩谈得挺投机:两个有才气又博览群书的人,谈起话来当然有趣得很。而我,我当好听众,只听不说。他俩都没谈到歌词的事,我当然也不会提起,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一直都没提过我的那段歌词。
西蒙先生好像对我的举止挺满意:这差不多就是他在这次相见之中所注意到的我的全部。他在瓦朗夫人家见过我好几次,但并没太注意我。因此,我可以说是自这顿午餐开始结识他的。就许给我的诺言来说,与他相识对我并没有什么用处,但为我日后带来了其他好处,使我想起他来仍很高兴。
我若不谈他的外貌是不对的,因为他身为法官,而且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才华,我若不说,大家是想象不出他长什么样的。西蒙首席法官先生肯定不足两法尺。他的腿又直又细,甚至还比较长,要是挺直了,会使他显得高一些的,但叉开着,像支得很开的圆规。他的上身不仅短小,而且精瘦,从各方面看都小得可怜。如果脱光了,他大概很像一只蚂蚱。他的脑袋倒是正常大小,脸蛋长得也很不错,神态高雅,眼睛挺美,很像是插在树桩上的一个假脑壳。他倒是用不着花钱修饰,因为一顶大假发就把他给完完全全地罩上了。
他有两种迥然不同的声音,谈话时不停地变来倒去,反差极大,起先听着挺有趣,但很快便让人难受了。一种声音沉重而洪亮,如果我敢于这么说的话,是脑袋里的声音。另一种声音清晰,但尖锐刺耳,是他身体里的声音。当他自鸣得意地慢吞吞地讲话,语气沉稳,注意呼吸匀称的时候,他总是能够用他那粗嗓门说话的。但是,只要他稍微激动,一种更激越的声调掺杂进来时,这声调就变得有如谱号的尖音,他就很难再恢复他那低音了。
西蒙先生虽然有着一副我刚才毫不夸张地描绘的尊容,却是一位风流雅士,很会甜言蜜语,衣着讲究得到了轻佻的程度。他由于尽量发挥优势,便喜欢早上在床上见客,因为当人家看见枕头上的一颗漂亮的脑袋时,谁也不会去想光是脑袋漂亮而已。有时候,这也引起一些笑话,我相信阿讷西的人还全都记得的。一天早上,他在被窝里,或者说是在床上,等着诉讼人。他戴着一顶非常考究、非常白净的睡帽,饰有两个粉红色大丝带结。一个农民来了,敲了敲门。女佣没在。首席法官听见不停地敲门,便喊道:“进来。”但因为这一声说得太用力,发出了尖声。农民进来,在寻找这女人的声音是哪儿来的,当他看见床上的人戴着一顶修女帽,还饰有女用丝带结,便连连地向“夫人”致歉,准备折身出去。西蒙先生火了,叫得更尖。那农民认定床上是女人,觉得自己受到侮辱,便骂骂咧咧地说她不过是个娼妇,首席法官先生竟在家里干出这等事来。首席法官怒气冲天,因为没有别的武器,便操起自己的夜壶,正要向那个可怜的农民脑袋砸去,他的女佣回来了。
这个侏儒身体上虽未得大自然的宠幸,但从智力上得到了补偿。他生性聪颖,自己又刻意增加智慧。他虽然像大家说的是一个比较好的法学家,却不爱自己那一行。他致力于文学,而且颇有成就。他从文学中特别汲取了那种华丽的外表,他把那艳词丽句用在交际中,甚至与女人的交往之中,使谈吐妙趣横生,大受欢迎。他把嘉言集一类书中的妙语佳言背得滚瓜烂熟。他有本事巧妙地运用这些妙语佳言,把一件六十年前的事,叙述得栩栩如生,委婉动听,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似的。他通音乐,唱起男声来很动听。总之,对于一位法官来说,他够多才多艺的了。由于老向阿讷西的贵妇们献媚取宠,他在她们中间成了大红人。她们也把他当成身边的一只小卷尾猴。他甚至声称有过一些艳遇,使贵妇们听了挺开心。有一位名叫埃巴涅的夫人说,对他这种人,让他吻一下女人的膝盖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由于他熟谙佳作,又喜欢谈及,所以他的谈话不仅有趣,而且有益。后来,当我喜欢学习的时候,我与他保持关系,受益匪浅。我有时从我当时所在的尚贝里去看他。他对我的好学精神既赞扬又鼓励,在阅读方面给了我很好的指点,我常从中得益。不幸的是,在他那瘦弱的身躯里藏着一颗很敏感的心。几年之后,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糟糕的事,使他忧心忡忡,竟至死去。这真可惜,他真的是一个好矮人,大家一开始会笑话他,但最终会喜欢上他。尽管他一生与我关系不深,但由于我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有益的教诲,所以我认为应该出于感激之情,为他写下一小段回忆。
我一得空,便跑到加莱小姐住的那条街上去,盼着能看见有人进出,或者至少有扇窗户打开。可是没有,连一只猫也没见。我待了很久,只见那幢房子关得严严实实,仿佛没人住似的。那条街狭窄寂寥,有人走过便很显眼。偶尔有个人走过,也是进出邻舍的。我待在那儿,脸色十分难看,觉得大家猜到我为什么来的了。想到此,我像是在受酷刑一般,因为我一直看重我心爱女子的名声和安宁,而宁可不顾自己的快乐。
最后,我不想继续扮演西班牙式情人了,而且我根本也没有吉他,所以决定去写封信给格拉芬丽小姐。我本想写给她的女友的,但又不敢,所以还是先写给她,因为我是通过她认识另一位的,而且,我跟她更熟一些。写完信后,我便像我同两位小姐分别时约好的那样,把信送到吉罗小姐那儿。这办法是她们替我想出来的。吉罗小姐是位缝纫女工,有时去加莱小姐家干活,所以进她家挺方便。可我觉得这个信使选得并不太好,但我又害怕,如果对她过于挑剔,她们也没法替我找别人。此外,我也不敢说她是想为自己打算的。我感到耻辱,她竟敢自以为与那两位小姐一样,对我来说,都是女性。总之,我是退而求其次,只得铤而走险,找她送信了。
我刚一开口,吉罗小姐便猜出了我的意思,这其实并不难的。托人捎信给姑娘本身便不言自明,何况我那副狼狈的蠢相更是不打自招。可想而知,这差使使她老大地不乐意,但她还是答应下来,并忠实地去办了。第二天早上,我跑到她那儿,见到了回信。我多么急于奔出去看信,并尽情地亲吻它啊!这是用不着说的,但更需要说的是,吉罗小姐的态度,我可真没料到她是那么善解人意。她挺明智,知道自己年已三十七岁,一双兔子眼,一个破鼻子,嗓子尖,皮肤黑,同两位风姿绰约、如花似玉的姑娘没法相提并论,所以既不愿坏了她们的好事,也不想为她们效劳,宁可失去我,也不愿把我留给她们。
梅塞莱小姐不见女主人的音讯,早就想回弗里堡去了。吉罗小姐让她下了决心。更有甚者,她还提醒梅塞莱,最好有个人送她回她父亲那儿去,并且提议让我送她。小梅塞莱也挺喜欢我,觉得这主意切实可行。她俩当天便把这事像定了似的跟我说了。由于我觉得这么使唤我并没什么让我不痛快的,所以我也就同意了,认为这一趟顶多不过一个星期。吉罗小姐可没这么想,她另有打算。我不得不讲明我的经济情况,她们也考虑过了,梅塞莱小姐负担我的盘缠,而且,为了把我所花的费用挤出来,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决定把她的小包袱先寄走,我则慢慢地徒步而行。后来就是这么做的。
我很遗憾,竟让这么多姑娘爱上了我。但是,由于我从这些爱情中并没有得到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好处,所以我认为可以无所顾忌地把真相说出来。梅塞莱小姐与吉罗小姐相比,人年轻而又单纯,从未对我说过过分挑逗的话。但她爱模仿我的口吻、腔调,重复我说的话,对我表现出我本该对她表示的关怀,而且,因为非常胆小,她总是想着晚上我俩要睡在同一间屋里。人在旅途中,又是在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和一位二十五岁的姑娘中间,这界限就很少能把握得住了。
但这一次她把握住了。我非常单纯,所以尽管梅塞莱小姐并不讨厌,但一路之上,我脑子里都没往这上面去想,连一句献媚的话都没说过,也没动过要说这样的话的脑筋。而且,即使有此想法,我也因为太蠢,不知如何趁机行事。我想象不出,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儿怎么会睡在一起的,以为必须经过几个世纪的时间才能准备好这一可怕的安排。如果可怜的梅塞莱小姐通过替我出盘缠而另有图谋的话,那她可是错了。我们同从阿讷西动身时一样,规规矩矩地到了弗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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