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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牧人五人六地翘着脚,斜睨了小孩儿一眼,淡淡吩咐,“去,谢谢叔叔。”
老五这胖头鱼跟着起哄,“宝贝儿,没事儿,拿着,我跟你说,你方牧叔叔就是个穷逼,以后你娶媳妇儿的钱得自己攒,懂吗?”
这么一趟,方措竟发了笔小财,首次体会了把作为一个小孩儿的福利。怀揣“巨款”,方牧心情惴惴,一下饭桌,他就将厚厚一沓子钱递给方牧。方牧看着他郑重的样子,想笑,也就笑了,瞧了一眼,说:“行了,给你的,自己收着吧。”
方措有点儿失望,老五说方牧是个大穷逼,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措觉得自己吃方牧的穿方牧的,每日不事生产靠方牧养,这钱当然应该上缴,而且,他心里还隐隐有一种他也养家了的欣慰感和自豪感。
可惜方牧体会不了他的心思,也看不上那点儿小钱。
出了酒店门,才往露天停车场一站,就发现出事儿了,好好的车停在那儿,被人碰瓷了——左边整个反光镜被撞歪了。方牧正赶上肇事司机从一辆凯迪拉克上下来,急急地检视自己的车,看见被刮花的车身,心疼地连连咒骂,一脚踢向方牧车的轮胎,又一巴掌打在已经歪掉的反光镜上。
方牧的嘴角冷冷一扯,双臂抱胸,脸上挂起虚浮的笑,开口,“嘿,哥们儿。”
凯迪拉克的车主是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看见方牧,眉头狠狠地皱起来,嫌恶地瞧瞧方牧身上廉价衣服,再瞥了眼破破烂烂只剩苟延残喘的越野,语气不善地问道,“你的车?”
也不等方牧回答,他转头弯腰进了自己的车,拿了个钱包出来,抽出一沓轻蔑地拍到方牧胸口,嘴上骂骂咧咧道,“真他妈够倒霉的,以后停车给我小心点!”
方牧垂眼瞥了眼钞票,目测有小一千,脸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伸手摸了摸反光镜,忽而一个用力,只听喀拉一声,竟徒手将反光镜掰下来了。
小青年的脸色一变,叫嚷道,“你想干嘛,想讹钱啊,我告诉你,今儿就是我把你的车子给砸烂了,你也别想从我手里拿到一分钱!”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正在这时,小青年的同伴也到了,清一色的年轻人,眉宇之间全是盛气凌人,慢慢地朝方牧围过来。
方牧低头,拍拍僵着身子随时准备像一匹小狼崽子冲出去撕咬的方措,温声道,“去,去找你胖子叔叔。”
吃完饭,方牧和方措是第一个走的,老五他们还在后头呢,要论人数,还真是说不上谁占优势。小狼崽子不笨,方牧这么一说,就知道要去搬救兵,撒丫子就往酒店跑。
老五他们才下电梯,正讨论着接下来的节目,就看见方措跟颗炮弹似的冲过来,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把一帮大人给惊着了。老五接住一身煞气的小狼崽子,惊疑不定地问:“宝贝儿,这是怎么了?”
方措见着老五,松了一口气,但神经依旧紧绷着,“他们把方牧给围住了,他们好多人!”他没哭,但眼底几乎要冒出红光来,看得人心头一紧。
老五也有点担心,立刻领着人过去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到停车场一看,好嘛,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小青年,两个花容失色的女孩儿战战兢兢地挨着站在一边,方牧那牲口没少胳膊少腿,手上还拎着个鼻青脸肿的小年轻,扭过胳膊,嘭一声把人一张小脸按到了凯迪拉克的挡风玻璃上,膝盖还狠顶着人的后腰。
停车场昏昧的灯光下,方牧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令人窒息的平静。老五心头一跳,急急地开口,“老七!”
方牧将人揪起来扔在地上,抬头瞥他们一眼,低头点烟。这么一看,刚刚那头择人而噬的兽仿佛只是错觉。小狼崽子冲过去一把抱住方牧的腰,死死地抱住。方牧不由自主地皱眉,颇为嫌恶地将他拎起来丢到一边,没事儿人似的拍拍手说:“好了,回家睡觉。”
一路上,方措不时地偷偷打量方牧,还是那个方牧,吊儿郎当喜怒无常,对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混蛋依旧,可方措又隐隐觉得,在那样的表象下,还有另一个方牧。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喜欢方牧了,但他不知道方牧会不会喜欢他。
☆、第六章
比起方牧这个不负责任的监护人,老五显然比他更像样。这胖头鱼媳妇儿还在他丈母娘那住着,就先操起了慈父的心,惦记着要给方措的考试奖励,挑了个星期六提着一盒变形金刚的套装上门了。
方牧那牲口不在,方措给开的门。老五熟门熟路地进了屋,摆着领导的款儿先给视察一遍,瞧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屋子,老五的鼻子一酸,感动得差点没给掉下泪来,欣慰地想,总算是有点儿“家”的样子了,再看向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方措,目光就有点复杂。
老五不知道方牧打哪儿弄来的这么大的崽子,他插科打诨真真假假问过几次,方牧不肯说,他那脾气又臭又硬,老五也没奈何。老五其实是不同意方牧养方措的,养孩子哪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啊?可现在想想,也许这孩子真跟方牧有缘分呢,至少他让方牧不再像个无根的浮萍似的,无着无落的。
方措秉持着基本的待客之道,给老五倒了一杯白开水。把从未在方牧这儿受过这待遇的老五感动得不行,看方措的目光就跟看自己儿子似的,“宝贝儿,别忙活了,过来看看,这礼物你喜欢吗?”
方措的目光落到变形金刚上。老五知道这崽子很有原则,没方牧发话,轻易不拿别人的东西,干脆将东西塞到他怀里,念经似的给他洗脑,“拿着拿着,你胖子叔叔跟别人是一样的吗?胖子叔叔给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拿,不信你去问你叔。跟你说,你胖子叔叔跟你叔是这个——”他竖起一个大拇指,神气活现地说,“铁打的兄弟,过命的交情!
见小孩儿好奇纯白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老五被压抑的表演欲膨胀到了极点,眉飞色舞道,“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年你胖子叔叔和你叔那是号称喋血双雄,书包里藏一根铁棍儿,放了学就在焚化厂的小树林里边跟人火并,你叔打架最猛,单枪匹马就敢挑十几人。有个怂货,吃了亏不敢找你叔,叫了家长告到学校里。他老子坐了两年牢,刚放出来,提把菜刀冲到校长室,扬言要宰了你叔。当时你叔举起一条凳子腿,就往自己脑门上砸,那血,哗啦啦的跟喷泉似的,可吓人了,老师全吓蒙了。你叔面不改色用手一抹,眼睛都没眨一下,盯着那傻逼的劳改犯,说,‘你丫有种就弄死我,弄不死我我他妈总有一天弄死你’……”
遥想从前,老五跟原地满血复活似的,一不小心,就把方牧当年作为一个中二病重度患者的光荣历史全给抖落了,回过神,看见小崽子全神贯注的神情,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跳动着兴奋和紧张的火焰,一拍脑袋——完了,坏菜了,好好的一孩子,可别被带上了歪路,孩子他叔能把他当柴劈了,赶紧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亡羊补牢,“当然,打架是不好的,好孩子都不应该打架。那个,你还是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出人头地,当科学家,当宇航员,挣好多钱孝敬你叔。”
可惜,老五的那些充满诱惑力的血腥字眼已经化作一道道流光飞入方措的脑海中,织成光怪陆离引人遐想的江湖梦。
病床上的女人安静地睡着,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像一具尸体。因为生病,两颊深深凹陷,两道法令纹深得如同刀刻上去一般,即便是睡着,也能够依稀窥破女人严苛的性格。一头烫染过的卷发因为长期没有打理而失去了光泽,如同稻草一样堆在白色的枕头上,发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灰白色。她已经老了。
方牧蓦然意识到这一点。他站在病房外面,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着,心情说不上是难过还是什么,他想他是天生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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