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蓅烟到底是跟着康熙一并来了延禧宫。隔着两重沉厚的锦缎花帘,将寝殿隔得密不透风。众妃得了消息,皆来道喜,簇立在台阶下,嚅嚅细语。
康熙坐在外间问话,接生的嬷嬷跪在地下言:“主子因是头一胎,诸事没有经验,以为自己只是要小恭,便没有知会当值的医女。未料小皇子着急,先钻了头出来,奴婢一瞧不对劲,连忙要主子蹲下...”这嬷嬷想在皇帝面前邀功,云妃听她越说越污秽,轻咳两声,柔语打断:“你立了功,去内务府领赏罢。”又朝康熙微笑道:“臣妾见过宜嫔了,她身子康健,御医说明日就能下地。”一顿,朝琼华弯弯手指,示意她把小皇子抱过来,说:“几个嬷嬷吓得手足无措,连脐带都是宜嫔自己剪的呢!”
康熙望着襁褓中小小的人儿,指尖抚摸着小脸颊,“晋宜嫔为宜贵嫔。”片刻后,寝殿传来宜嫔高声谢恩的声音,“臣妾谢主隆恩。”此乃康熙的第五个儿子,他早已没有容妃产下第一个孩子时的那种狂喜,剩下的只有责任与工作。胤祺的名字是内务府的汉臣取的,康熙从数十个汉字里打了个勾,然后命人翻译成满文、蒙古文,昭告天下。
暮色西垂,橙色的霞光均匀的晕染在山间。康熙先行起驾,说:“朕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道喜,宜贵嫔需要休息,你们都早些散了罢。”云妃往前走了一步,粉唇微启,狭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像蝴蝶的翅膀,她嫣然笑着,“臣妾正好要去回太皇太后的话。”她殷切的挪到康熙身后,做好了随时起驾的准备。
众妃福身,“恭送皇上,恭送云妃娘娘。”
康熙往前走了两步,总觉哪里不对劲,驻步回头,发现蓅烟挤在人堆里,拉着惠妃在聊起什么。他说:“江妃,太皇太后昨儿同朕说好久没见你,想你了。”他随口胡诌一句,想哄着蓅烟多去两趟慈宁宫。毕竟...她总是躲着太皇太后可不是解决事情的好办法。
蓅烟将信将疑,拾阶而下,走到他面前,问:“太皇太后想我?”
康熙勾唇,转身时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紧紧攒着。蓅烟被牵引着跟在他身后,边走边问:“太皇太后怎么说的?她真的说想我?”她的手被康熙握着搭在后背,他似笑非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她的话,“是的呀,朕还诓你不成?饿了吗?”
“饿了。”蓅烟素来有用午膳的习惯,今儿没吃,饿得肚皮打鼓。她对太皇太后极为在意,不依不饶的问:“你告诉我呀,太皇太后说我什么了?”
康熙却只说:“要不要吃两块点心捱捱肚子?”
“哪里有点心?”
“太皇太后宫里的奶馍馍特别好吃...”
两人嘀嘀咕咕的说着悄悄话往前,把云妃全然抛在脑后。夕阳没落,暮色临至,黑色的薄雾缓缓的笼罩入眼底,模糊着眼前的景象。云妃扶着丫头失魂落魄般随在后面,看着康熙与蓅烟紧紧的挨在一块,她的头抵着他的肩膀,她的手合在他掌心里,她仰头时他低头看她,笑意绵绵,悄声细语...云妃心尖上忽而一刺,喉咙里如塞了木炭般猛然涌出一股酸楚。
夏天未过,张嫔忽然殁了。张嫔住在景仁宫,曾为康熙生育一个孩子,孩子早夭,她从此郁郁不振。死时身侧无人,许是夜半时断的气,丫头萝儿晨起见主子久久不见动静,连呼数次没有反应,便凑近了瞧,才发现已经亡故。康熙并未要求后妃们一定要求祭奠,一切皆由内务府依照嫔位旧例进行收殓。除去平素与张嫔关系亲厚的几位贵人前去哭灵,嫔位以上的后妃,竟没有一个人现身——除了蓅烟。
景仁宫笼罩着白色幔布,夜里寒光照天,渗得人发慌。蓅烟跪拜完张嫔,出了院门,行至延禧宫甬道,撞见惠妃站在门槛边训斥一个半高的男孩子。
男孩子低垂着脸,虽然看不清模样,但身姿端正,壮而矫健。惠妃的声音穿过昏暗的光影,落到蓅烟耳中,“你是胤褆的哈哈珠子,既是奴才,就该守着奴才的本分,即便他让你去死,你也该万死不辞。今儿只是让你端尿壶,明儿就算让你吃了,你也得吃下,懂了吗!”
男孩子紧攒着拳头,抿唇不语。
惠妃长长的珐琅护甲戳在他眉间,戳得男孩踉跄一退,又连忙站定。惠妃尖声训斥:“听见没有?若不然明儿我去同你阿玛说?把你接出宫...”
听到此处,男孩子忽而往地上一跪,叩首道:“乌尔衮知错了,请惠妃娘娘恕罪。”惠妃这才稍微和悦,音调和软,实则冷漠残酷,说:“看在你无父无母的份上,我且饶你一次。再有下回,我非把你送去内务府净身,一辈子在宫里当奴才不可!”
乌尔衮骇得瑟瑟发抖,牙关颤抖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半个字眼,“是。”
蓅烟平素不爱多管闲事,但若当真撞上了,却也是爱打抱不平的主。她扬起笑脸,从暗处走到灯影下,轻唤:“惠主子。”惠妃一听是蓅烟的声音,头未抬,已经换了副和睦的脸色,迎过去道:“江主子,快请屋里坐,您在风里站了多久?刚刚教训奴才让您笑话了。”
“这是哪儿的奴才呀,惹得这样您生气!”蓅烟望了眼跪在风口里的男孩儿,说:“看上去与胤褆年纪差不多呢,怪可怜的,快起身罢。”乌尔衮偷偷睨了眼蓅烟,忙又落下。惠妃扶着丫头的手使了使劲,丫头会意,忙扶起乌尔衮,替他拍着袍子上的灰尘,“快回去吧,明儿一早还要来接大阿哥上学呢。”乌尔衮朝惠妃、蓅烟抱了抱拳,“微臣告退。”
说完,一灰溜跑了。
蓅烟脑中忽而有个念头,便不露声色的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呀?看着倒挺机灵。”惠妃拉着蓅烟往屋里走,“机灵什么呀,倔得要死呢...他姓瓜尔佳氏,在一岁的时候父母游历江南时翻了船,死在海里了。他从小住在叔父家里,叔父因早年与鳌拜有所牵连,被贬去了藏北。他是年前送进宫的,原本依他的家世是没法留在宫里做哈哈珠子的,偏胤褆喜欢他...”
一路说着到了屋里,蓅烟看见胤褆大爷似的躺在炕上,命两个嬷嬷剪脚趾甲,心里略觉反感,轻轻一叹:果然是七八岁的男孩狗都嫌,古人诚不欺我。
回到枕霞阁,蓅烟唤来胤曦,问:“你知道乌尔衮吗?”
“知道呀!”胤曦趴在炕几边吃点心,眨巴着大眼睛,“他比大哥聪明。”蓅烟把她抱在膝盖上,嘴唇伏在她耳边,悄悄儿问:“如果让他做你的堂叔如何?给阿图郡主做继子。”其实蓅烟一直在给阿图郡主留意养子的事,但总没遇见人品、家世都合适的。方才听惠妃提及乌尔衮的身世,又见乌尔衮谨小慎微的模样实在可怜,便不由得动了心思。
胤曦郑重其事的想了想,说:“不要。”
她话是这么说,第二天跑到南书房就同胤褆吵开了。缘由很简单,课间休息,胤褆不想去茅房如厕,命乌尔衮抱着尿壶跪在台阶上给他接尿。胤礽、胤祉还有一起读书的哈哈珠子们都带头起哄,连夫子们也觉得此乃男孩们之间的玩笑,况且胤褆是大阿哥是主子,要支使自己的奴才做事,谁都管不着。乌尔衮不像旁人有阿玛可以倚仗,他单枪匹马闯进皇宫得以在皇子们跟前办事,在叔父家族里赚足了脸面,他不能失去哈哈珠子这层身份。
他虽然只有八岁,可人生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乌尔衮屈辱的举着尿壶站在台阶下,咬牙偏过脸。胤褆犹不解恨,说:“你背挺着这么直,叫爷怎么尿啊,你跪下爷才尿得准。”乌尔衮无可奈何,正作势要跪下。这时胤曦走了过来,她挡在乌尔衮的前面,小小的身姿充满了力量,犹如神明。
胤褆嚷道:“曦儿你干嘛?走开,快走开!男孩子尿尿,女孩子不能看。”
曦儿身形一动未动,反而瞪大了眼,说:“我想看看男孩子怎么尿尿的...”身后一片倒嘘声,胤祉先起头说:“胤曦,你羞不羞?”胤曦伸长了脖子高高的扬起脸,凌厉的扫过一众的男孩子,“你们都是大哥哥了,你们在书堂面前胡乱撒尿就行,我看一眼都不行?”她穿着花盆鞋,故而身高能到乌尔衮肩膀,她跳起来拍他的头,说:“去,给大阿哥接尿去。呆会皇阿玛来了,我定会禀明皇阿玛,说他们欺负你,让皇阿玛给你做主。”
胤褆一听“皇阿玛”,顿时就蔫了,甩甩袍子,居高临下气急败坏的指着曦儿,“你...你吃里扒外,大哥平素有什么好吃的都记着你,你倒好,帮着个外人、奴才!”胤曦振振有词,“他不是外人,额娘说,让他给阿图郡主做继子,算是咱们的堂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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