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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了,荆继富说:
“志义,去,把永库大小叔他们几个都喊过来,晌午一块儿吃饭!”
荆志义当然知道荆继富说的他们几个都是谁,他们是荆志义的把兄弟。
荆志义的爹和荆志国的爹是亲哥俩儿,到了荆志义和荆志国俩人儿这儿,那就是亲叔伯兄弟,跟亲兄弟也差不了许多。除了这一层,荆志义和荆志国俩人儿,再加上齐永库他们几个,还是把兄弟。既然是亲叔伯兄弟,还整啥把兄弟?这个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荆志国家到了柳城后,荆志国的爹荆继忠不能再做玉庄小学的校长了,荆志国也挪到了柳城去上学。但每年夏天,荆志国都要回到荆家沟过暑假。荆志国和荆志义,还有那几个小子,就是那几年成的把兄弟,到今儿个,已经多少年过去了。每当回想起那段日子,荆志国都觉得那实在是非常美好。印象最为深刻的有那么几个节点,他们全家搬到柳城后,他第一次回荆家沟的那一次算是最初的节点。
那是盛夏的一个清晨,荆志国和妈先从柳城他们家住的平房出发,走了大约有半个钟头的路,到了位于柳城郊区的王堡车站。听得这个名字,荆志国想,这好象是个农村的地儿,其实真就是个农村的地儿,这个车站的所在地叫王堡镇,车站随镇而名。荆志国家住的小平房紧挨着柳城市郊区,要是坐火车出门,不用去位于市中心的柳城车站上车,可以就近到王堡车站上车。王堡车站是个小站。荆志国记得那是一座漂亮干净的房子,房子是白色墙壁,红色棱瓦,房子正向东,门前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花坛,上面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房子正脸儿墙壁上是一个涂成了黑色的微微有点儿向外鼓的南满铁路路徽。站里人不是很多。排队买了车票,排队等着检票。荆志国已经超过了买儿童票的身高,按规定应该买成人票,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妈就为他买了儿童票。那穿着铁路制服的女检票员也就二十几岁的模样,圆圆的脸儿,很漂亮,接过荆志国妈递上前来的两张车票,分开来看了看,上下打量了一下走在前面的荆志国,又看了一眼荆志国身后的荆志国妈,没说啥,就把那两张车票又合到一处,用手里锃亮的检票钳子把车票的一头夹住,一捏,再松开,然后,把那两张车票一并还给了荆志国。荆志国接过车票看了一眼,那正反两面印着出发站终到站车站名称车次时间的长方型纸壳车票上面留下了一个三角型的缺口。荆志国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说的检票就是在票上剪出一个缺口儿。检完票,人们开始呼隆呼隆地跑出车站的后门,几乎是冲上站台,在车站工作人员的指挥维持下,隔一段就站成一排,大包小裹的,不是太整齐,但也还算是顺溜儿。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吹哨子,那哨子声就跟体育老师上课时吹出的哨子声一样,远处就有火车雄壮地鸣叫了一声,紧跟着,一列火车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由北向南开过来了。火车还没停稳,站好的排开始粗起来,排在中间的人开始往前挤,排在后面的人开始往排的两边扩散。荆志国就觉得后背被一个硬硬的包裹顶着,自个儿的脸紧紧贴在了前面的人的后背上,他赶紧把脸偏向一边。火车刚一停住,已经变粗的排彻底乱了套,人们蜂拥而上,忽啦一下子都挤在了火车门口,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抢一样找到座位,但并不坐下,而是往座位底下塞,往头上的货架上放,往车窗旁的铁钩上挂,急三忙四地安顿自个儿携带着的包裹和物件,待一切处置妥当,这才坐下。但车箱里并没有马上安静下来,人们开始在大声小气地说话。荆志国好奇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车厢里人并不多,好多座位还都空着。荆志国想,这车厢里人也不多,你瞅刚才上车那人挤的!又一想,可也难怪,谁知道这上车后到底能不能还有座儿!这时候,又听到车窗外有人在吹哨子,接着就听到一声汽笛长鸣,再接着是短暂而有力的“呼”的一声,那声音真真儿是特别巨大!随着这声音,又是“哐”的一声响,火车全身抖了一下子,就动了,接下来,就是那“呼呼呼”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弱,火车行进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了。车箱里安静下来,大声说话的人不再大声说话,唠嗑的人声音也放低了许多。荆志国两眼紧盯着窗外,那绿色的原野一望无际,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旋转,更换。开始,挨近火车的地方在不停地向后方倒过去,不见了,旧的换成了新的,过了一会儿,那远方的也不见了,旧的也换成新的了。
在高台车站下了火车,到荆家沟还得走十几里的丘陵山路,从远处看那丘陵山地,巨大的绿色波浪连绵起伏,真是漂亮极了!那天正好是个假阴天,浅灰色天空笼罩下的原野,那绿色格外鲜艳,不时有鸟儿从天空飞过,留下啁啾鸣叫。风从那起伏的丘陵上轻轻地奔踊过来,又匆匆地离别而去,吹得那些个庄稼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大地是那样清凉洁净。走啊走,十几里的山路,荆志国并不觉得累得慌,心里只是无尽的畅快。
从高台车站到荆家沟是要路过玉庄的,荆志国曾经在那儿念书的玉庄小学就在他们走着的路边不远处。红砖墙,白石灰瓦。这时想必是学校也放了假,在柳树的掩映下,静静的。荆志国和妈从学校旁不远处走过去,不停地朝学校张望。
从玉庄出来,向东南,就是柳条沟。柳条沟是一条狭长的山沟,足有二里多长,坡长但并不陡,沟的两面坡上长满了榆树,槐树,柳树。树木丛生,野草丰茂。荆志国妈和荆志国走着的山路横着从柳条沟拦腰穿过。下到沟底,再上到前面的坡顶,就能看见荆家沟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荆志国终生难忘的事儿。
刚刚下到柳条沟底,跨过清清流淌着水流,荆志国妈猛地一把把他拽到了身子的另一侧,挡住了他的视线,同时急促地轻声说了句,快走!可是荆志国已经看到了,好象是女人的雪白的肌肤从远处那沟叉榆树丛后面透露出来,同时他听到有种奇特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似乎有人在急速地喘气。荆志国同妈急匆匆地上了沟坡。此时,也不知为啥,荆志国就觉得自个儿的心嗵嗵嗵地狂跳个不停。但这时的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莫名感受的冲击,荆志国觉得这一切非常奇妙,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美好。荆志国听到妈恨恨地长叹一声,嗐--真是不吉利!妈,咋不吉利?别说话,快走!荆志国看了看妈,有些个奇怪。妈,那是谁呀?唉呀!还不是志义那小子!诶?荆志国想,刚才看到的和听到的,那分明是个女的呀!
家里人都在柳城,妈只好把荆志国放到了荆志义家。虽然离开荆家沟还不到一年,荆志国回到荆家沟,就觉得眼睛有点儿不够使,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既熟悉又新鲜。也对,这毕竟是乡下,跟那城里是两回事儿!村前屋后地疯了几天,心里就有点儿旁鹜。荆志国站在房后的园子里向东边远远地望过去,那东边就是山,山势高大,山上全是森林树木,郁郁葱葱。荆志义这时已不念书,整天跟着他爹荆继富跑生意,照看农田,也没功夫陪着荆志国玩儿。傍晚,吃饭的当口,荆志国跟荆志义说,哥,明儿个,咱上东山去玩会儿!荆志义瞅了瞅了荆志国,又低下头吃饭,好象早在预料之中,说了一句,咱明儿个早上还有事儿!顿了一下子,又说,玩儿可是玩儿,可别乱跑啊!沉吟了一下,说道,那么的吧,明儿个让老齐家二小子带你去。二小子是谁呀?荆志国竟然不知道这齐家二小子是谁!齐永和,放牛的!荆志义说。明儿个早上,咱让二小子到家来喊你。这时,荆志国想起来这个齐家二小子是谁了。噢!就是天天赶着牛从咱家门前走过去的那个小孩儿吧!是。你刚才说他叫啥来的?齐永和,咱俩儿还得管他叫小爷呢!荆志义微微笑了一下子,忽然象是想起了啥,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国子,你跟二小子在一块儿玩儿,俩人儿可得好好的啊!二小子家可不容易了!过了好一会儿,荆志义才象自言自语似地接着说道,二小子那一家子人都是实心眼儿,贼实诚贼实诚的,没见过那么实诚的!哥,咋的?国子,你还小,不知道,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最开始,他爹看果园子,就是东山那片香水梨树,看到有人偷梨,都半夜了,你撵走就得了呗!不,偏追!追了一溜儿十三遭儿,人也没追上,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连憋气再窝火,回来也没消停一会儿,就一瓢凉水喝下去,喝炸了肺,没几天就死了。这几天,你还没见着二小子他哥齐永库。齐永库在东山采石场采石头,放炮把腿炸折了。还算行,人还活着。腿炸折了,骨头接上了,却坐了病,只能瘸着走道儿。重活儿干不了,只能干点零碎活儿,俺爹照顾他,这倒好,跟他爹一样,还是看果园子!二小子妈是个贼爱干净的人,一来二去得了个心跳的毛病,一着急上火就得躺着。那家里,除了三间石头垒的房子,真叫一个干净!啥也没有!荆志国忘了吃饭,呆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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