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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得到《拜环堂文集》残本一册,会稽陶崇道著,存卷四卷五两卷,都是尺牍,大约是崇祯末刻本。我买这本破书固然是由于乡曲之见,一半也因为他是尺牍,心想比别的文章当较可观,而且篇数自然也多,虽然这种意思未免有点近于买萝卜白菜。看信里所说,似乎在天启时做御史,忤魏忠贤落职,崇祯中再起,在兵部及湖广两地方做官,在两篇尺牍里说起“石篑先叔”,可以知道他是陶望龄的堂侄,但是他的运气似乎比老叔还要好一点,因为遍查海宁陈氏所编的《禁书总录》不曾看见这部集名,在这里边讲到“奴虏”的地方实在却并不少。陶路叔的文章本来也写得颇好,但是我们看了第一引起注意的乃是所说明末的兵与虏的情形。这里可以抄引一二,如卷四复李茂明尚书云:
“天下难题至京营而极矣,乱如棼丝,兼投之荆棘丛中,败烂如腐船,又沉入汪洋海底,自国朝来几人能取而整理之。是何一入老公祖手不数月,声色不动,谈笑自若,而条理井然。去备兵营,掘狐狸之窟也,窟不难掘,而难于群狐之不号。以粮定军,如桶有箍,乃今片板不能增入矣。而粮票以营为据,不聚蚁而聚羊肉,蚁将安往。又禁充发之弊,诸窦杜尽矣。”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京师十月二十七日已后事想已洞悉。京军十万,如尘羹土饭,堪摆不堪嚼。当事者恐撄圣人怒,欲以半为战半为守,弟辈坚执不可,始作乘城之计。弟又谓乘城无别法,全恃火器,而能火器者百不得一。”此盖指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事也。又与黄鹤岭御史云:
“国家七八年不用兵,持戟之士化为弱女。今虽暂远都城,而永平遵化非复我有,所恃无恐惟高皇帝在天之灵耳。”卷五与马大将军云:
“虏骑渐北,志在遁逃。但饱载而归,不特目今无颜面,而将来轻视中国益复可虞。目下援兵虽四集,为鼠者多,为虎者少。”又卷四答文太青光禄云:
“虏之蟠踞原非本心,无奈叛臣扣其马首,使不得前。此番之去谓之生于厌则可,谓之生于畏则不可。”复李茂明尚书更简明地说道:
“城自完,以高皇帝之灵而完,非有能完之者。虏自去,以厌所欲而去,非有能去之者。”卷四答荆璞岩户部云:
“奉教时尚未闻虏耗也,一变而至此,较之庚戌(一六一〇)其时十倍,其破城毁邑则百倍,而我师死于锋镝之下者亦百倍。内愈久而愈糜,外愈久而愈悍,中国之长技已见,犬羊之愿欲益奢,此后真不知所税驾矣。弟分辖东直门,正当虏冲,易章缝为韐,餐星寝露者四旬,今日始闻酋旌北指,或者奴亦厌兵乎。”又一书盖在一年后,全文云:
“记东直门答手教时五指欲堕,今且执拂驱暑矣。日月洵易迈,然虏不以客自处,我亦不以客处虏,任其以永遵作卧榻而鼾卧自如。朝士作高奇语,则轰然是之,作平实语则共诋以为恇怯。不知河水合后亦能如此支吾否?而司马门庭几同儿戏,弟言无灵,止付长叹,想台臺所共嗟也。”高奇语即今所谓高调,可见此种情形在三百年前已然。又有致毛帅(文龙)一书,说的更淋漓尽致,今录其一部分于下:
“当奴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户仍先世余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窥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这一个譬喻很有点儿辛辣,仿佛就是现今的中国人听了也要落耳朵吧。以上所说的抗清的一方面,另外还有投清的即上文所谓扣其马首的一方面。卷四与梅长公巡抚云:
“虏踞遵永未必无归志,奈衿绅从叛者入胡则有集枯之虞,舍胡则有赤族之患,所以牵缠不割耳。”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世庙虏警,其来其去不越十六日。奴初阑入时举朝虽皇皇,料其不能久居,亦或与庚戌等,孰意蟠踞至此。总之白养粹等去中国则为亡虏,不去中国即得赤族,此所以牵挽不舍耳。”又通傅元轩本兵云:
“奴虏披猖,阑入内地,我以七八十年不知兵之将卒当之,不特彼虎我羊,抑且羊俱附虎,如永遵二郡上自缙绅下及走卒,甘心剪发,女请为妾,子愿称臣,牵挽不放胡骑北去者四越月于兹,言之真可痛心,想老公祖亦不禁其发之欲竖也。”
陶路叔的文章不知道说他是那一派好,大抵像王谑庵而较少一点古怪吧。在这两卷尺牍里就有好些妙语,如卷四通张葆一巡抚云:
“弟处此譬之老女欲与群少年斗脂竞粉,不特粗眉不堪细画,亦觉宿酒不比新。高明何以教之?”又与张人林年丈,说家叔荣龄领乡荐后不得意,在睦州做广文先生,有云:
“寿昌在睦州,犹身中之尻,不特声名文物两浙所绝无,即齿苋赤米不可幸致。日者携其眷属往,不一月而纷纷告归,如逃寇然。”卷五答邹九一年兄云:
“某五年俗吏,当奇荒之后,扶饿莩之颈而求其生不得,益觉宦途滋味淡如冰雪。”又答许芳谷抚台云:
“犹忆为儿时从先祖于贵署,东偏书室前荔枝石大如鱼舟,后园垂柏高可十寻,不识至今在否。江右诸事约略如浅滩船独木桥,苦无转身地,不知粤西何如也。”这些文字都写得不坏,自有一种风趣,却又不落入窠臼,以致求新反陈,如王百穀之流那样。书中又有两封信全篇均佳,卷一与天台山文心大师云:
“山中别时觉胸中口中有无数唱和语,而一抵家只字全无,甚哉有家之累也。莼菜越人以此味压江南,乃天台亦产之,鹤背上又带出许多来,益惹妒矣。尊作细玩字字清冷,序语不敢辞,或合诸刻汇成一集,抑散珠片金,且零星现露耶,便中幸示之。日者所惠藤杖被相知者持去,又见所造叶笠甚佳,敢乞此二物以为山行胜具,不以我为贪否?一笑。”卷五与王遂东工部云:
“江右相闻后至今又三载,荣俸及瓜,娇莺尚坐故枝,何也?荆去家四千里,去留都三千里,与翁台隔越遂同化外。小儿书来云,输金大邀宽政,晋谒之下饮以罗绮,浓情眷眼俱出格外,弟何施而受此赐,感谢感谢。拙剃不禁遭连鬓胡,荆南何地,有旧藩又有新藩,有水客又有陆客,有部使又有内使,旧江陵一血手溅及弟衣,遂欲与之共浣,鉴湖味如蜜,欲尝不可,奈之何哉。徐善伯差满将行,喜吴金堂为之继,尚有故乡声气,不然几孤另煞也。兹遣视小儿,手勒附谢。小儿质弱,即试未必售,山妻卧病,家间乏人,意欲稍傍宫墙即令还里,当事者倘加羁绁,犹望翁台一言松之也,并恳。”此信系寄谑庵的,说也奇怪,文字也有点像《文饭小品》中物了。剃发匠怕连鬓胡原是俗语,至今还有这句话,遂欲与之共浣云云乃点不好句读,究竟不知道是共浣鉴湖呢,还是鉴湖味如蜜,无论如何总觉得不大容易懂。这两卷书百三十六页中有不少好文章好材料,很值得把他抄出来,若是照旧小说的说法,恐怕还会在梦里看见有人红袍纱帽来拜呢。但是,陶路叔生于明季,乱谈国事,居然无妨,而且清朝也没有找到他,列入禁书,这全是他自己的运气,却与我辈无干的了。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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