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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基大惊,心道:“怎么拚命了?”本来武术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等拚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带着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时商老太只消举刀一挡,便能架开敌招,那知她竟行险着,不顾性命的对攻。
她不顾性命,阎基却不得不顾,危急中扑地滚倒,反身一腿。这腿去势奇妙,商老太手腕险遭踢中,八卦刀疾忙翻转,阎基才收腿转身。阎基的刀法原只平平,但因特别机缘,学到了十余招怪异拳脚,夹入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门刀登时化腐朽为神奇,近年来居然也打败了不少英雄好汉,混到个盗寨之主,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上走了下风,拳脚一动,立时扳转劣势。
顷刻间一个老妇,一个盗魁,双刀疾挥,在砖房中斗得尘土飞扬。阎基见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脚救驾保命,早丧生于八卦刀下,一个老妇居然有此武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如此打下去,如一个疏忽,给她削去半边脑袋,可不是玩的。”当下用长藏拙,不住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这法儿果然生效,商老太难以抵挡,不断退避。阎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剑鸣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过如此。”
商老太对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大忌,突然间目露凶光,刀法忽变,四下游走,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抢攻,每一招都是拚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阎基大叫:“你疯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口中大叫大嚷,低头避刀,脚下狂奔逃窜。
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砍杀得如疯似狂,出刀越来越快,此时阎基的奇拳怪脚已来不及使用,只想拔开门闩,逃出屋去。面临一只发了疯的母大虫,他那里还想到什么胜负荣辱,唯一的念头只如何逃命。
他数次要去拔开门闩,总是给商老太逼得绝无余暇。眼见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阎基把心一横,反背一腿踢出,叫声“失陪!”左足用劲,窜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岂知商老太拚着受他这一腿,如影随形,跟着挥刀砍去。二人同声“啊哟”,一齐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跃起,肩头虽给踢中,未受重伤。阎基的大腿上却给结结实实的一刀砍着,再也站立不起。这一下他吓得魂飞天外,见商老太眼布红丝,自己头顶白光闪动,八卦刀跟着劈落,忙伸双手抱住她小腿,大叫:“饶命!”
商老太一怔,她幼时陪伴父亲、婚后跟随丈夫闯荡江湖,毕生会过无数武林豪杰,如眼前这般没出息的混蛋,却从未见过,心下鄙视,这一刀就砍不下去。阎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的大磕响头,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剥皮,悉从尊便,这一刀务请留他一留。”
商老太叹了口气:“好,命便饶你。你记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许漏出一字。”阎基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商老太道:“滚吧!”阎基陪个笑脸,又磕了两个头,爬将起来,用刀拄在地下,一跷一拐的走出。商老太厉声说道:“站住!咱们拚刀之前,说过任谁输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脑袋。你说话不算数,难道我也跟你一般的混帐?”
阎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商老太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显是并非说笑,腿上剧痛,难再动手,哀求道:“你……你不是饶了我么?”商老太道:“饶得你性命,饶不得你脑袋。”说着手中八卦刀一扬,厉声道:“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过来!”阎基咕冬一声,双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辫子,右手八卦刀反将过来,刀背在他头颈中一碰,翻转刃锋一挥,已将他辫子割下,喝道:“辫子留在商家堡,从今后削发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阎基喏喏连声。
商老太又道:“你裹好腿伤,戴上帽子,再到厅上招呼你手下,一伙王八蛋夹了尾巴滚出商家堡。”
大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二人在内堂说些什么,等了良久,才见商老太出来。阎基慢吞吞的跟在后面,叫道:“众兄弟,银两不要了,大伙儿回寨去。”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愕。二寨主道:“大哥……”阎基道:“回寨说话。”
将手一挥,走出厅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伤痕迹,强行支撑,咬紧牙关出去。众盗不敢违拗,向着一鞘鞘已经到手的银子狠狠望了几眼,转身退出。片刻之间,群盗退得干干净净。
饶是马行空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其中奥妙,见阎基行过之处,地下点点滴滴留下一行血迹,料想他在内堂受了伤,看来商家堡内暗伏能人,却那里料得着眼前这龙钟老妇,适才竟跟他拚了一场生死决战。他扶着女儿肩头站起待要施谢,商老太道:“震儿,跟我进来!”马行空一愕,只见他母子二人迳自进了内堂。
这一下镖行人众与三名侍卫都纷纷议论,有的说商老太旧时必与那盗魁相识,曾有恩于他;有的说商老太一顿劝喻,动以利害,那盗魁想到与御前侍卫为敌,非同小可,终于悬崖勒马。正自瞎猜,商宝震走了出来,说道:“家母请马老镖头内堂奉茶。”内堂叙话,商老太劝马行空留在商家堡养伤,一面派人到附近镖局邀同行相助,转保镖银前往金陵。经此一役,马行空雄心全消,“百胜神拳”的名号响了数十年,到头来却折在一个市井流氓般的盗匪手中,对走镖的心登时淡了。虽知商家堡是险地,不能多耽,但商老太护镖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时他心底还存了个念头,亟想一见那位挫败阎基的武林高手。便郑重谢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应照办。
商老太记得丈夫所以为胡一刀所杀,马行空也不免要担些干系,留他在商家堡暂住,本意要乘机杀了马行空为丈夫报仇。但见他千恩万谢,隆重拜谢护镖之德,眼见这老镖师委委琐琐,竟没半分英风豪气,而且他身受重伤,此刻若要伤他,可说已不费吹灰之力,想先夫一世豪杰,决不肯打这可怜的落水狗,手刃这等无力还手之辈。且留他住得一时,看他如何行止,再定发落。
傍晚时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卫道了搅扰别过,商宝震送出门外。
那独臂人携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辞,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时那正气凛然的神情,心道:“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胆识,倒也少见。”问道:“两位要上何处?路上盘缠可够用了?”独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为家,说不上往那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细细打量,沉吟道:“两位若不厌弃,就在这儿帮忙干些活儿。咱们庄子大,也不争多两口人吃饭。”那独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听大喜,当即拜谢。商老太问起姓名,独臂人自称名叫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儿,叫作平斐。
当晚平四叔侄俩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间小屋中。二人关上门窗,平四丑陋的脸上满是喜色,低声道:“小爷,你过世的爹娘保佑,这两张拳经终于回到你手上,当真老天爷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万别再叫我小爷,一个不慎给人听见了,平白的惹人疑心。”平四连声称是,从怀中掏出那油纸小包,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平斐。他倒不是对这孩子尊重恭敬,却是想起了遗下两页拳经的那位恩人。
平斐问道:“平四叔,你跟那阎基说了几句什么话,他就心甘情愿的交还了拳经?”
平四道:“我说:‘你撕去的两页拳经呢?苗大侠叫你还出来!’就这么两句说话。那时苗大侠便在他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不还。”平斐沉吟一会,道:“这两页拳经为什么在他那里?你为什么叫我记着他的相貌?他为什么见苗大侠这般害怕?”
平四不答,一张脸抽搐得更加难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问啦。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学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的说给我听。我这就好好的学。”
于是叔侄俩在商家堡定居了下来。平四在菜园中挑粪种菜,平斐在练武厅里扫地抹枪。马行空在商家堡养伤,闲着就和女儿、徒儿、商宝震三人讲论拳脚。他们在演武练拳的当儿,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绝不多看。
他们知道这黄黄瘦瘦的孩子很大胆,却从没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当他偶而看上一眼的时候,不论是有数十年江湖经历的马行空,还是聪明伶俐的商宝震,从来不曾疑心过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奥妙。但他决不是偷学武艺。他心中所转的念头,马行空他们更加想不到了。因为每当他看了他们所说的奇招妙着之后,总想:“那在捣什么鬼?这样的招数,只好用来跟蠢才笨蛋胡混瞎缠,又怎打得倒英雄好汉?”
因为他其实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为他是胡一刀的儿子,那个和苗人凤打了五日不分胜负的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因为他父亲曾遗给他记载着武林绝学的一本拳经刀谱,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义。
这本拳经刀谱本来少了头上两页,缺了扎根基的入门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总诀,因此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不能入门,练来练去,始终不对头。
现下机缘巧合,给阎基偷去的总诀找回了,本来碰得焦头烂额拚命也走不通的处所,突然变成坦途大道,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阎基凭着两页拳经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便能称雄武林,连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也败在他手下。胡斐却从头至尾学全了。当然,他年纪还小,功力还浅,许多精微之处还不了解。但凭着这本拳经刀谱,他练一天抵得徐铮他们练一个月。
何况,即使他们练上十年二十年,也学不到这天下绝艺的胡家拳和胡家刀。何况,拳经刀谱中间,更有几页是内功的精义,内功一深,即令是平庸之极的一招,出手时也有莫大威力。
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练拳练刀。他用一柄木头削成的刀来练习,每砍一刀,就想像这要砍去杀父仇人的脑袋,虽然,他不知仇人是谁。但平四叔将来会说的,等他长大成人、武艺练好之后。
于是他练得更加热切,想得更加深刻。拳经刀谱中的难处,一项一项的想明白了。因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脑子来练而不单是用手脚来练的。
这样过了七八个月,马行空的伤早就痊愈了。商老太知道商剑鸣虽一世英雄,但去世时儿子年幼,学不到多少八卦门武功,她知马行空拳脚了得,便留他教导商宝震功夫。马行空经恶斗阎基一役之后,心灰意懒,只想及早退出江湖,好在半生奔波,稍有积蓄,镖行便暂不营业,眼见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来。
商宝震没拜他为师,只因商老太有这么一股傲气,八卦刀商剑鸣家传绝艺,怎能去投外派师父?但马行空感念他家护镖的恩情,对商宝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会的,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将拳技的精要倾囊以授。百胜神拳的外号殊非幸致,拳术上确有独到造诣,这七八个月中,商宝震确实获益良多。
马行空也已看出来,商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阎基为何匆匆而去,却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顾而言他。马行空知主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这天午后,胡斐打扫了大厅和练武厅,溜出庄去,到后山林子中玩耍。他常于无人时在这里练习轻功,追兔逐犬,飞身捕鹊,掷石捉鸦。这时正玩得高兴,忽听得商宝震的声音说道:“马老伯,那路通臂连拳,其中我还有好些不明白,请你指点。”胡斐忙钻入一株柏树后的长草丛中,听得马行空道:“好!铮儿、春儿,这路拳法你们练熟了的,便拆给商少爷瞧瞧。”
胡斐从草丛中向外望出来,只见马春花解下了外罩衣衫,紧了紧腰带,笑道:“师哥,请你手下留情。”徐铮嘻嘻一笑,说道:“好说,好说!师父,我们拳脚生疏了,请你指点。”马行空道:“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学了的拳脚怎么可以生疏的?”徐铮应道:“是。”向马春花一招手,跃入草场中间。
马春花道:“拳招来啦!”左手轻轻一拳,徐铮举右手一架,马春花右臂倏地击出,击向徐铮面门,拳头离他鼻子约有半尺。徐铮仰后相避。不料马春花的右臂突然间似乎长了一尺,本来力道看来已尽,陡然间手臂不动,拳头疾伸,啪的一下,正中徐铮鼻旁脸颊。徐铮“啊唷!”一声,跳开两步。马春花笑道:“啊哟,师哥,对不起!”商宝震拍手大笑,叫道:“好,好,通臂连拳,果然了不起!”
徐铮有心让师妹一招,好讨她欢喜,否则决不致连第一招最初步的通臂连拳也让不开,听得商宝震大声喝采,见师父板起了脸不作一声,便即转身出拳,虎虎有风。师兄妹这一交上了手,徐铮更不相让,毕竟他力大招沉,又多学了半年,马春花渐渐抵挡不住,避让稍迟,左肩上吃了一拳。她“唉唷”一声呼叫,徐铮微笑道:“师妹,对不起。”转头向商宝震瞪眼相视,心道:“好小子,你瞧得仔细了!”商宝震侧头望着远处云山,假装没瞧见他这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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