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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时想起白揽子,忙说了出来。
“此人口风可严?这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是个本分小心人,他做揽子,是小人替他说合成的。小人交代的事,他不敢不听。”
“那好,这事便交给你。你去告诉那白揽子,让他九豪宴那天中午去王豪家,到后厨寻见郑厨子,而后躲到后院角落看着一个人。此人是新任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若瞧见姓莫的独自去院角茅厕,就赶紧去给郑厨子报个信。报过了信,白揽子便离开王家。”
施万点头受命,却不敢问其中原委。第二天忙去寻见了白揽子,将差事交代给了他。第三天,他去县衙,听着新知县命人到处寻那个姓莫的,他忙去打问,姓莫的竟不知去向。他听了,心里顿时一沉,却又猜不出其中隐情,暗暗担心了许多天。又听说郑厨子也不见了,他越发担忧。观望了一阵,并无其他动静牵连,这才松了口气。忙告诫自己,往后决不能再这般随意应承古怪杂事。
等他忘记了这事,县尉却又寻过来,面色有些紧急:“你赶紧去寻郑厨子,如果见到,立即将他藏到隐秘之所,莫让任何人见到他,马上找人给我报信!”
他一听,顿时明白,自己此前担忧并非妄测,这里头恐怕牵扯了大事端。他忙去郑厨子家,却没寻见,又急急去告诉白揽子,让他也一起寻。忙乱了许多天,都始终不见郑厨子踪影。县尉却没再来催,像是从无此事一般。他越发惊疑,却也更不敢问,也只能装作无事。
可是进了正月,县尉却第三次敲开他的门,这回面色极严峻:“去年我要你寻白揽子办的那事,如今惹出了大祸患,一旦暴露,我们都得进牢狱,最轻也得判徒刑。正月十五,你叫上那个白揽子,和胡斗子、刘仓子一起去京城,办一桩事,断了这后患。至于详情,你听刘仓子安排。”
他听了,一阵发寒,想推托,但县尉目光黑沉沉的,丝毫不容异议。他只得从命,去寻见白揽子,跟着胡斗子和刘仓子一起去了京城。一路上,那两人都不言语,到了京城后,刘仓子才说出要做的事宜。事情做完后,回来途中,他才知道,这桩事竟是杀害王小槐。他惊得说不出话,自己竟一步步掉进这等凶坑。
回到襄邑,他立即辞了吏职,再不愿和这些人有丝毫牵扯。在家里躲了两天,有天清早忽然见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随即便听说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犹豫半晌,还是骑着驴子赶过去,向陆青求教。
陆青端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像是在黑夜里辨物认路一般,探寻了许久,才缓缓说:“此乃姤卦,义主相遇。心之所寻,天地回应。吉凶祸福,皆由人召。寻是得是,寻非得非。己所不知,迎面如镜……”他听了,心里一阵翻涌,自己这些年所遇所陷,岂不正是自寻自召?及至听到陆青教他的那句话,他更是怅然自失:
“层层染得面目非,对镜可识当年心?”
第三章萃
萃,聚也。有聚必有党,有党必有争。故萃者,争之大也。
——苏轼《东坡易传》
胡斗子恨不得剁掉自己那双手。
他这双手比寻常男子的手要瘦小很多,指头又细又尖,细竹条编的小耙子一般。正因手小,儿时抢吃食,他一把总比兄弟们抓得少。他只能让自己手快些,因而养成了尖钻急狠的性子,他娘常笑他是小急爪。
他家是乡里三等户,营生粗粗过得,只是略遇一些事,便难免局促。尤其他兄弟三个全都成年后,家计便越发紧涩。一旦父亲过世,兄弟析产,全都得落到五等穷户。胡斗子心思比两个兄弟聪敏些,见县里招衙吏,便偷偷去应募,竟被选中,且被差作斗子。
每年夏秋,跟着父亲去纳税时,他最馋慕的便是斗子。那些斗子一身黑吏服,站在税场口上,冷着脸,凶着眼,呼喝斥骂,威风之极。尤其他们手中那文思院官制粮斗,松木制成,方口边沿包着铁叶,镂印着官文。一眼瞧去,便比乡里家用的木斗尊贵许多。一县几千农户的粮都要先倒进这里头,验过后,才堆到官仓,整运去汴京。这官斗,如同官家的一张御口,年复一年吞去全天下的粮米粟豆。能替官家把守这御口,自然无比尊荣威严。
他领到那套黑绢吏服,欣喜得手都在颤,赶紧抱着走到官厅旁边的那间衙吏值日房中,脱掉自己身上旧常服,换上了这套新吏服。黑幞头戴正,衣襟拽直,牛皮腰带束紧。只有黑皮靴子略有些窄挤,穿一穿应该会宽松些。可惜那房里没有镜子,照不见自己威严。即便如此,他也立即觉着自己高大挺直许多。出了县衙,走在路上,路人不由得都要偷望他两眼。他将头昂得高高的,觉着自己脚下的尘土都在闪亮。
回到家中,父母兄弟们见到,全都惊愣在那里。原本他是家中最受气的那个,从那天起,家人的声气全都虚软了许多。他父亲更是连连感叹:“往后纳粮,再不必受欺啦。”
第一天到税场当差,他抱起那只官斗,里外上下细细摸看了半晌,像是捧到了官印一般,满心虔诚敬畏。有农户来纳粮,他不愿像其他斗子那般凶煞,和气笑着,让农户将粮食倒进木柜,他抓起木铲,铲进粮斗中,盛满后,拿过木概子,小心刮去上头多余的粮食,将粮面刮得镜子一般平整。让那农户瞧过,才倒进木槽里。这一举一动,都让他觉着自己既威严又公道,如同天地良心在自家胸中。
然而,傍晚歇工后,其他斗子邀他一起去吃酒。他忙笑着点头,心里却忐忑不已。自己头回当差,该出钱宴请这些人,可身上只有三十几文钱,只能暗暗盼着众人是凑份子。那些斗子却全都不说钱,也不进小酒肆,选了家酒楼,上楼坐下来便点酒菜,他听着那些菜名,每一道都不下三十文,酒也要的上等,一角又是七八十文。那些人每点一道菜,他心里便惊痛一下。总共十二个斗子,竟点了十七八道菜、八角酒。菜才上齐,两个唱曲的伎人进来,那个老斗子又叫她们坐在一边弹唱助兴,又至少得百十文钱。
他只能强压住慌,勉强赔笑。众人喝了两巡酒,其中一个老斗子望着他说:“今天这顿酒,大伙儿的份例都在里头,唯独你这新番,把那粮斗刮得那般平,一粒都不肯多,该罚你给俺们唱一曲。”他听了,脸顿时涨红,不知该如何应答。其他人哄叫起来:“对!该罚,唱一曲!”他只得尽力笑着说:“晚辈今天头次当差,诸样规矩都不懂,还请各位哥哥叔伯多看顾。只是我这嗓子鸡叫一般,怕吓到诸位前辈。”“我们偏爱听鸡叫,你今天休想逃过,快唱!”他只得干着喉咙、颤着声唱了一个小曲,唱到高处,嗓子卡住,发出一声破布扯裂之响。众人全都哄笑起来:“这哪里是鸡叫,分明是强奸村妇,扯破了人家的裤儿,哈哈!”他羞得不住干笑,脸烫得几乎要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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