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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沉吟一瞬,才如实道:“当日在追虹苑,夫人您夜中弹奏此曲时,属下正陪在主子身边,恰好走到您房门外。”
听闻此言,出岫立刻合上双眸,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正如同那唱词一般“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她与云辞,当真唯有在梦中相会了!每念及此,那肝肠寸断之感,竟要生生将她撕裂开来。
心头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疼,出岫抚了抚心口,叹道:“回去吧。”她边说边站起身,从琴弦上捻起那片断甲,正欲收琴离开,却听墙外又响起了箫声。
吹箫之人还未离开吗?出岫侧耳细听,这一次,传来的是另外一首古曲,但吹到一半却忽然停止。只是停顿的地方,恰好是一句唱词——“相隔千里问君安,思无言,可无恙?”
出岫收琴的手就此顿了顿,她感知到了吹箫人的担心之意。想来那人是听到自己戛然而止的琴声,又等了半晌不见复弹,才会吹曲询问吧?
心思如此细腻,可见是个女子。出岫认为,单是这琴箫相和的默契,自己也该回应一番。更何况,这吹箫人还一直在墙外等着。想到此处,出岫又重新坐定在石案前,缓缓起调回应起来。她弹的是首小调《一世安》,曲子很短,也不欢快,被她弹得稳真平淡,恰如她此刻想要表达之意——尚算安好。
因为右手断了片指甲,弹这首曲子时,出岫稍显无力了些。可到底曲子不长,她能勉强弹完,最后,还刻意在尾音上施手一划,弹出一个连音用以结尾,算是她对吹箫人的致谢。
果然,琴声甫落,墙外箫声又起,只三五个音节,犹如黄鹂鸣翠,又如仲春暖风,似是对弹琴之人的鼓励。出岫闻在耳中,今夜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缓缓收好琴具对竹影道:“回去吧。”
因着这夜箫声中所传达的默契、关切与鼓励,出岫在云辞死后,头一次沉沉睡去,没有夜半惊醒,更无辗转失眠。
而墙外那吹箫之人,却不如此走运了。聂沛潇今夜在云府喝了些酒,又想起云辞的英年早逝,便被那醉意勾着,突发了些感慨与惆怅。聂沛潇自问与云辞并不相熟,但与沈予却是京州的酒肉朋友,何况沈予是他父皇的义子,与他也算有手足之谊。他早听沈予提过云辞腿疾的由来,也对云辞生出些钦佩。
云辞大婚之时,他奉父皇之命前来道贺,顺势探望七哥。
纵然云辞大婚整晚一直在笑,在觥筹交错,但聂沛潇感觉到,云辞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想必这婚事也是所谓的联姻之举。当时思及此处,他便觉得是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只怕也逃不过“权势联姻”的下场。
当时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便偷偷从婚宴上溜了出来,想找个僻静之处独自喝酒消遣,不料正兴起时,被个女子打断……
想到此处,聂沛潇不禁叹了口气。他怎么也没想到,前后不过七个月而已,云辞居然死了!他原本还想与云辞深交一番,岂知初见是新婚,重见变亡魂……
今夜再来云府时,他的本意是想再去一趟那个园子,再凭吊一番当时的心境。怎奈席上气氛微妙,他实在寻不到机会脱身,便只得在离开云府之后,让七哥慕王先行回府,自己则弃车信步而行,带着贴身护卫,按记忆摸索到那园子之外。
只是不承想,这一次,院墙内竟有人在弹琴,悲戚无力,又掺杂着绵绵思念。就连他自诩精通音律,也被这琴声感染,不自觉地吹箫相和。然而合奏仅仅过了一半,墙内的琴声却戛然而止,令他怅然若失。
纵是知晓离信侯府乃铜墙铁壁,他依然担忧那弹琴之人是否出了意外。因而才会吹起一调隐晦相询,原本只想侥幸试探,谁知墙内的弹琴人很快回应了!
这简直堪称是知音之举了!聂沛潇窃喜,他更加确定墙内弹琴之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甚为年轻的女子!也唯有妙龄少女,才喜欢在曲子的末尾,使用连音这种花俏手段。
聂沛潇不禁失笑。他以往听到的琴声,或刻意逢迎,或故作深沉,或有技无心,或勉强入耳……总是缺少那份能打动他的诚意与情怀。自从晗初香消玉殒之后,他有多久没听过这般动人的绕梁之音了?
能在半夜弹琴之人,必不会是云府下人……有那样一瞬间,聂沛潇几乎要跳进高墙内一探佳人芳踪,可冷静想了想,他此次前来是为了七哥的争储大业,如今前路未卜,胜败不知,若当真唐突了佳人,他又该如何维系这段知音的缘分?
更何况,眼前不是别的世家,而是云氏。只为了这敏感的姓氏,他也不能轻举妄动。如此一分析,聂沛潇遗憾地笑了笑,转对贴身护卫问道:“云府之中,有几位小姐?”
护卫细想片刻,回道:“有两位庶出的小姐,闺名唤作云想容、云慕歌。”
“云想容、云慕歌?”聂沛潇喃喃念着两人的名字,又问,“都多大了?”
“云想容年十六,云慕歌……大约十一二岁。”
听那琴声,应当不会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所弹吧?聂沛潇再看一眼云府高高的院墙,语中似确信,又似疑惑:“云想容吗?”
语毕,他一袭暗紫衣袍已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寂寥的月色之中……
这一夜出岫睡得极沉,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明。由淡心服侍着起身盥洗,她按例前往荣锦堂向太夫人请安。在云辞头七过后,云府上下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许多旧习也寻了回来,譬如两房姨太太陪太夫人用早膳。出岫无意耽搁她老人家用饭,请了安便欲返回知言轩。
“既然来了,就留下一并用膳吧。”太夫人说的随意,可出岫知道,这顿饭必定别有深意。她陪同太夫人一道进入膳厅,果然瞧见两位姨太太面露微讶之色,只是三房闻娴很快反应过来,率先行礼:“太夫人、夫人早。”
二房花舞英这才紧跟着道:“太夫人早,夫人……早。”那话语说的端不自在,也笑得勉强。
太夫人微微点头,出岫顺势开口回礼:“二姨娘、三姨娘客气。”
话音刚落,太夫人已先行入座,又特意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出岫会意,随之入座。几位姨太太也陆续坐定。出岫忍不住抬眸望去,这桌上四个女人,说来都算云府的主子,当中却有三个是奴婢出身——二姨太花舞英是太夫人的奴婢,三姨太闻娴是老侯爷的奴婢,她自己则是云辞的奴婢。
出岫忽然有些感同身受,明白太夫人为何如此注重身份地位了。试想她堂堂谢家的嫡出小姐,又是名满天下的云氏主母,如今却与三个奴婢出身的女人共桌吃饭,她心中必然是添堵的。
正暗自想着,那厢已开始传菜,只听太夫人颇为慈霭地说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头三个月最怕出岔子。今日陪我用过早膳也就罢了,从明日起,晨昏定省还是免了。我若有事,自会传见你。”
出岫闻言微诧,又顿时明白过来,太夫人是与她一唱一和,增添“身孕”的真实性了,于是她连忙称是,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
两位姨太太见状,也说了些嘱咐的话,一顿早膳便在各怀心思中度过。用完早膳,几人都默默坐着不敢离去,等着太夫人进一步示下。直到此时,她老人家才不慌不忙地以巾拭口、以水涤手,闲适地对出岫道:“让迟妈妈去照顾你这一胎吧。”语毕她没给众人开口的机会,对两房姨太太摆手挥退:“你们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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