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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岛发了个通告说电台休整,到了周五才重新开播。周五晚上就有秦宝黛的节目,便找了歌赛第三名的潘茹雅替了。秦宝黛果然与学生有勾连,才缺了一场,长沙城沸沸扬扬尽是秦宝黛被军统抓走了的消息。民众聚集起来,口唱着秦宝黛的歌,将长沙站四下围住。
黄蜜骂道,“当年打仗没见他们这么积极,现在为了一个唱歌的可以连命都不要了。”站里开会,李景仁提议再办一个歌赛,“星岛出了歌星,梦岛一定眼红,不如和梦岛一起办一个歌赛。既可以培养我们自己的歌手,还能让人们忘了秦宝黛。”
刘芳如道,“再选出来一个,还是秦宝黛这样的怎么办。”素君道,“再选出来的,只怕仍是秦宝黛这样的。星岛在城里设了好几个投票点,每个点都有专门的人计票。因此社会低一些阶层的人也都能投,这些人人数在城内居多。选出来的歌星影响力才大。再选,除非要只有打电话才能投票。不然,便只有造假。”刘芳如道,“不是学生和工人选出来的,他们不爱。是他们选出来的罢,又一定不会老实。”黄蜜叹道,“秦宝黛是人民选出来的,还是□□培养出来的?”
众人面露哀色。
钱宪道,“不如找报纸揭露秦宝黛的几条阴私。将秦宝黛说成是个低级小人,最好说他如何不守妇德——只要说他如何破坏别人的婚姻和家庭,民众自然会对他恨之入骨,电台也再不敢用他。过不多久,他自然便会销声匿迹了。甚至民众还会对秦宝黛所提倡的反感,我们正好渔利。”
黄蜜便觉此计可行。找了《星城日报》,那记者故意拍出些模糊不清的结婚照,搂抱图等,并且写到秦宝黛之所以不用真名示人,并非他所说身为大学生怕出名之后影响学习,而是暗藏龌龊:他哪里是什么湖南大学的学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结婚生子,情夫原是有家室的,却跟他一起逃到了长沙。他们双双染上毒瘾,从前夫原配那里卷来的钱财花费殆尽,秦宝黛只得出来卖唱为生。所以不肯露面,只因他长期吸毒,面皮黄瘦,形如骷髅,早见不得人了。文首还附有“秦宝黛本人实照”,果真形容可怖。
此消息刚刚传遍街巷,黄蜜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见到《星辰日报》指出,那《星城日报》的记者是歌赛原冠军云霞的歌迷,翻出他歌赛时的几篇报道,果然写尽云霞“声若云莺,面若朝霞”“战后乐坛第一声”等。后来云霞传出与歌赛导演同居的绯闻,这才被褫夺了冠军头衔,让给了秦宝黛——原来秦宝黛为民发声,被军统抓捕之后,竟又遭同行诋毁!又有人说,那记者迷恋云霞是真,秦宝黛所为未必是假。许多无聊的人,恨秦宝黛入骨,爱秦宝黛成魔,捉对厮杀,闹得不可开交。情人反目挚友绝交者竞有之。各大报纸更是纷纷站队,吵了个沸沸扬扬。省里也来人过问。
这样可以鼓舞人心的人,若不能为我所用,必要赶尽杀绝。
黄蜜却上哪里找秦宝黛去?想了一想,发了一张歌会宣告。“抗战胜利后首次元旦歌会,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在湖南大学桃坞烘霞处举行。长沙站诚邀秦宝黛小姐,秦宝黛小姐欣然应允,表示当为长沙之文化事业做出贡献。届时全城尽欢,愿大家新年愉快。”
若有人问桃坞烘霞在哪里,原来岳麓书院有“书院八景”,其中之一便是“桃坞烘霞”。乃是岳麓书院大门前的一片桃李林。但凡学校多有个桃李园,意赞颂师恩师德。虽用的是桃李结子的典,多栽的是观赏林木,是中国人固有的□□。桃坞烘霞之名得于桃花盛开之景。其时满树煊赫灿烂,天上红霞都有如花海蒸出来的彩光一般,最是宏远盛大。
素君和白桐都劝月亭不要去。白桐道,“还是我去。你的歌我都会唱——真要是怎么样了,我也逃得掉。”月亭道,“怎么好让你去替我犯险,已经害过你一回了。”白桐进了湖大之后,月亭念梅子鹤的旧情,对白桐多方关照,连带钱宪都将白桐当作半个妹妹了。素君心里也当白桐是女孩子,因此不好说厚此薄彼的话,只说“都不要去。他说答应了你就答应了?我做个电台,你放个广播,就说你没答应。你以后要唱什么歌,都用我们自己的电台发。”
月亭道,“上次查星岛……黄蜜未必没有怀疑你,长沙城精通电讯的人能有几个?又是与我有关的。你千万要收敛一点。”又道,“我是秦宝黛,是人民选出来的,我要替人民说话,也要给人民做出个样子来,不能教他们失望。有长沙城的人民做我的后盾,我不怕黄蜜。”素君等要再劝,月亭只谈选歌的事。
歌会那天,黄蜜带人在桃坞烘霞搭了个大台子,正对岳麓书院大门。湖大神高于流俗,形融于市井,并没有校门围墙。市民相携来观,连书院后面岳麓山上都挤满了人。久请不动的附近驻军也来了几个,并且还派了士兵在山上台下等处维持秩序,很是让黄蜜在省政府面前长了个脸。
白桐给月亭化好妆,眼圈涂得黑黑的,头上戴着黑色的花瓣一样的发卡,层层直遮到了眉毛下面。旗袍领子上镶着一圈毛,还装饰以羽毛,将脸从下面也遮去一半。
月亭同星岛电台的人先行集合,车子来时,人们听得是星岛电台,自动分出一条路,又都贴得近近的,拥在车子两旁,像是人抬着车子在走。钱母陪同钱父也在场,钱父笑道,“有没有你们当年的风貌。”钱母笑道,“我们哪有这么大的排场。”也偏过头去看。月亭下车时,钱母心里微动了一动:这人看起来好熟悉。钱母将昔日同门师姐妹想了一遍,没一个像的。
新春歌会成了秦宝黛的专场。省里的人都在,秦宝黛只先唱了几首应景的歌。唱山水壮阔,人的感情美好,在哪个阶层面前都没有错。
秦宝黛知道人们在等什么。
伴奏的也都是星岛电台的人,秦宝黛对伴奏的点了点头,音乐顿时都停了。秦宝黛道,“感谢大家今天给秦宝黛面子,感谢今天的掌声,亦感谢大家以往的支持。我前几日去乡下,听见了一支童谣。歌词粗俗,但是调子好听,我于是也学了来。这是我最新的一首歌,在此和大家分享。”
秦宝黛说“童谣”时黄蜜便知道要出事了。果然,秦宝黛唱道,“八年的抗战胜利了,新的生活正来到。为什么做工的没工作,种田的还是吃不饱。生病了没有地方治,饿死也没有地方倒。这样的生活没盼头,这样的日子真难熬!我们的中国那么大,我们的家却这么小。这社会把我们的命夺去,当官的养肥了腰包。榨干了我们的血和汗,他们穿着洋装欢笑。这样的生活没盼头,这样的日子怎么熬!”唱道“我们的中国那么大”一句时,秦宝黛眼前一晃,他隐隐见得岳麓书院门口站了一个人,那人神色冷清,仿佛有很重的心事,那个人怎么像是——
月亭匆匆唱完,卸了妆,混在人群中出来,又好容易挤到书院门口,果然早失落了那个人的踪影。台上仍有人在唱歌,底下的人们看得如痴如醉。前一瞬他们还在为秦宝黛的歌落泪,换一个人,换一首歌,他们一样地哭,一样地笑。他们只是有情绪要发泄出来,他们并不管你是谁。人群中月亭忽然觉得很寂寞。他这些年来一直是孤独的。
月亭轻叹一声:怎么会是他。这里冷得发慌,月亭朝人群走去。刚迈了一步,轻轻的“喀啦”一声,原来是踩到了一片枫叶。彼时已经入冬,漫山的红叶早就落完了,偏偏这里还有一片,红得像他嘴上的胭脂。
月亭弯腰拾起枫叶,“每一片叶子都不一样,可是一冬一春,都有新的叶子补上来。”小时候他也爱来山上拾枫叶,有一年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等他上山的时候秋天已经过去了。那天陪他拾枫叶的是素君的哥哥素恒,“今年的没有了,明年还有。”月亭只说,“每一片叶子都不一样。”素恒道,“世上的叶子是捡不完的,把你自己的捡回去就是了。”
月亭听懂了,红着脸垂下头,“哪有什么我自己的。”素恒握了他的手,“明年一入秋我就再陪你来。”
次年再入秋的时候素恒去了上海,后来听说他参军抗日去了。月亭也再没有拾过枫叶。
月亭鬼使神差一般将那枫叶在包里装好,信步进了书院。穿过书院,从屈子祠出去,正是爱晚亭。人们都看歌会去了,爱晚亭那里是空的。月亭笑了笑,“我就知道不会有。”掏出帕子来擦眼泪,那枫叶被带出来落在地上他也不管。
一个人从柱子后面闪出来,“你来了。”月亭正坐在美人靠上,抬头一看,“——你来了——”投入王素恒怀里大哭起来。素恒揽住月亭,不住地安慰道,“我说过我会回来的。”月亭哭道,“连李景仁都写信给素君,你竟然——你竟然——这几年一封信都没有给过,我真以为你死了!”素恒叹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
月亭恨道,“当年留下那样一句话就走了,现在才回来!害我等了这么多年——我真希望你死了,好教我彻底死了心,不再有念想!”素恒道,“我怎么敢让你等我!我只怕我死了,没人知道我的心!我为祖国战死,祖国不会忘记。我对父母,对家乡,对素素的爱,他们全都知道——可你从来不知道。我只怕我死了,你却不知道,我曾这样爱过你。”
月亭脸上一黯,低声道,“原是曾经——旧事亦不必提了。”王素恒问道,“你——你现在是大歌星,自然和我不一样。”月亭摇头,背过身去,道,“这些身外的事都不必说——我也没有在等你,也不是在等你。只是时局太乱——就当是战争误了我罢。你若是改了心意,也不与我相关。”说到后来,声音梗塞,已不能成言。
王素恒忙扶住月亭的肩膀,说道,“我何曾改变过我的心意?对祖国,天地可鉴,对你,日月可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第一盼战争结束,好建设我们的新中国,第二便是盼一家团圆,和你在一起。我走过许多地方,每一处觉得不如和你走过的山路美;我见过许多的人,每一个都觉得不如你好。只是你这么美,这么好,我只怕我自己配不上你。只怕你遇到更好的人家,我既放不下你,又舍不得你跟我受苦。即便是现在,我心里也十分忐忑。我什么都没有,你是一颗耀眼的星,我只是捞月的人——”
月亭背对着王素恒,先是抬手拭泪,悄悄又笑了,转过身来对王素恒道,“难为你还想着我——”素恒见他娇羞的模样,笑的脸庞上还挂着泪珠,眼睛里波光粼粼,越看越放不下,不自禁便吻上了他的眼睛。
素君听说素恒回来了,搂着白棠又哭又笑。得知素恒是从延安回来的,却道,“哥哥这是害我。”这句话后来被眼线传到黄蜜那里,黄蜜也叹道,“他过得太小心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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