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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要求你这样,”拉比说,“因为你才九岁,我比你大得多,懂得比你多——我不会整天站在这里和你争论这件事。”
“这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就要大喊大叫。”埃丝特威胁说。
“不准再这样,小姐。你上楼去自己房间待着,等准备好了再下来一起吃晚饭,举止文明点,让我看到你斯文有礼。”
拉比一向都天然规避任何冲突,他能对无比疼爱的人讲出这番毫无怜惜的话,倒确实罕见。
父母意在节约孩子的时间,意在传递需要艰巨而漫长的经验积累方可获得的见解。然而,人类的进步总被一种对于现成结论的先天性对抗所阻挠。我们天生乐于重新探索人类已经历的所有荒唐、愚蠢,这令我们裹足不前,将生命太多地浪费在发掘已被他人苦心记述的广泛事实之上。
对于养儿法则,浪漫主义素来秉持怀疑立场,将它们视作一面虚假伪善的旗帜,毫无必要地施加于孩子可爱善良的本性。然而,在与鲜活的幼小生命更亲密接触之后,我们则可能渐渐改变想法,认识到礼貌确实是一道铜墙铁壁,阻止着事物迈向野蛮的、永恒的危险。礼貌并非必然是冷酷而残暴的手段,它只是一种教育方式,让人们将自己的点滴兽性封锁在内心,这样晚餐便不必陷入混乱局面。
有时,拉比会纳闷,为人父母这艰巨的重任,最终会有怎样的归宿——接孩子放学、陪他们说话、哄劝他们、与他们讲道理,所有这些时间,意义何在?起初,他天真而自私地希望,这是他和柯尔斯滕在提升自己。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实际是帮助两个生命安身立命,这是天然的使命,挑战重重;他们会令他频繁遭遇挫折,一再困惑,他的兴趣点也已远超自己的想象,被迫不断拓展到陌生的领域——偶尔也有美好的体验:滑冰、电视情景喜剧、粉色礼服、太空探索以及哈茨球队[1]在苏格兰足球联赛中的排名。
孩子们的学校位于家附近的一栋小巧舒适的建筑里;远远看着那些父母把他们的宝贝们放下车时,拉比不禁思索着,对于一代人安放于另一代人窄窄肩头的期许,生活给予的回报从来都不慷慨丰厚;即便一首关于渡鸦的优美的诗朗诵便可赢得一颗金星、一阵掌声,但光辉的命运却无法轻易获赠;陷阱太多,太易诱人入坑。
有时,当掀去“父亲”那层情感的保护纱,拉比会意识到,自己黄金时代的极大部分时光都贡献给了这两个生命。若抛却这骨肉亲情,在他眼中,他们多半也只是极庸常之人,稀疏平凡到三十年后,在某个酒吧偶遇时,他甚至不屑与他们对话。这一番领悟,令人不堪承受!
不论父母面对陌生人时如何谦逊克制、淡化野心,但在养育孩子上——至少新生伊始——却是剑指完美,意在创造卓尔不群的典范,而非凡夫俗子。尽管统计学已有答案,但庸才从来不是初始的培育目标;为了养儿成人,父母的牺牲实在巨大。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威廉和一个朋友在户外踢球,埃丝特在家里组装一块电路板,那是她几个月前得到的一份生日礼物。她让拉比在一边做帮手。这会儿,他们正依照安装手册,把灯泡和小马达接上线,当整个系统搭建好,他们欢欣不已。拉比想跟女儿说,她未来会成为了不起的电子工程师。他执着地幻想女儿长大成人后,该务实时会脚踏实地,该敏感时会激情洋溢(这是他最中意的女性的范本)。埃丝特喜欢受人关注。她渴望着有一些难得的时刻:威廉不在身边,她是爸爸的焦点。他叫她小闺蜜;她坐在他膝盖上,如果那天他没剃须,她会抱怨说他的皮肤感觉很奇怪很粗糙。他会把她头发捋到脑后,不停吻她额头。柯尔斯滕会在屋子那头端详着他们。埃丝特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她非常严肃地对父母说:“我希望妈妈死掉,这样我就可以嫁给爸爸了。”柯尔斯滕理解她。她自己或许也期待有一个和蔼可靠的父亲,能依偎搂抱,一起搭建电路,外人不得打扰。她知道在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眼中,拉比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儿。他乐于坐在地板上,陪埃丝特玩洋娃娃,他带她去攀岩,给她买裙子,陪她骑自行车,跟她讲述那些建造过苏格兰隧道和大桥的杰出工程师们的故事。
然而,这种父女关系也让柯尔斯滕对女儿的未来略有一点担忧,她不知其他男人该如何才有如此标准的温柔和聚焦——是否单凭他们没有给予她曾与父亲共享过的那种亲密关系,小闺女便会将一众候选人拒之门外。然而,令柯尔斯滕尤为不快的是拉比的情感表现,她当然明白,他展现给女儿的慈爱,是来自“父亲”而非“丈夫”的角色。她很多次体验到,一旦孩子不在面前,他俩独处的时候,他的语气就会剧变。他在不知不觉间给埃丝特植入一种印象:男人可以如此完美地对待女人——尽管真实的拉比丝毫不能折射这种完美。于是日后,埃丝特也许便会质问一个自私严厉、心不在焉的男人,为何达不到她父亲的境界,她并不知情的是,他与拉比——她当年未曾见证过的版本,实际毫无二致。
在如此情形之下,有所裨益的倒也许是爱而有度。双亲(天下父母)纵使全力,仍不免频繁惹得孩子大怒,而在众多保持距离的方式中,彻然的冷酷、恐怖和残忍只是最基础的手段。另一个尤为有效的策略则包括过于保护、过分参与和过度亲昵,它们是神经质行为的三重奏,拉比和柯尔斯滕对此再熟悉不过。在贝鲁特长大的拉比总操心埃丝特和威廉过马路时的安全,他追求的亲密无间,可能已到令人烦恼的程度:频繁探问他们一天过得怎样;认为他们实际更体弱,总想他们多添衣物——埃丝特不止一次怒斥他“别管我”,也并非毫无道理。
同样,拥有柯尔斯滕这样的母亲,也并不轻松。它意味着他们需要做许多额外的拼写测试,被督促学习好几种乐器,还总被唠叨要吃健康的食物。考虑到当年的中学班级里,只有她上了大学,如今是极少数不靠救济金生活的人之一,她的这一系列举措便毫不为奇了。
有时候,拉比也怜悯孩子们不得不与父母周旋。他理解他们的抱怨,理解他们的愤恨:父母手握操控大权,阅历丰富于他们三十余年,且每日清晨在厨房唠叨不停。他自身要应付的烦心事已够多,所以对于偶有麻烦的孩子们,无法给予太多同情。他同样知道,他们的恼怒也自有其重要作用:它确保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家而去。
如果父母一味仁善无边,人类便会迟滞不前,坐等油尽灯枯。物种的延绵取决于子嗣再不堪忍受父辈,转投滚滚红尘,希冀探寻更可人意的爱与活力。
舒适惬意时,一家人会挤在那张大床上,氛围宽容,心情大好;拉比明白,基于最为天然的方式——青春期的愤怒——催生的自然法则,就在不远的将来,这一切将成落幕往事。家族的世代传承取决于长者耗尽年轻一代的耐心。如果再历时半个世纪,他们四人依然愿意四肢缠绕,瘫躺在这里,那就该是一场悲剧。为了获得抽身离家的动力,埃丝特和威廉最终必须开始感受到他与柯尔斯滕的荒诞、无聊、老套。
最近,他们的女儿已扛起大旗,抵制父母制定的规则。她刚刚进入青春期,开始反感父亲的着装、口音和他烧菜的口味;对于母亲要求读好的文学作品,回以白眼;认为母亲习惯把柠檬切成两半储存在冰箱,而不是随手把未用完的丢弃,着实可笑。埃丝特个头渐高,身体渐壮,对于父母的行为和习惯也开始渐怒。威廉还年幼,尚不会对父母眼神刻薄。如此看来,大自然对于孩童算得上是心慈手软,只有年长到可以逃离父母时,才令他们开始敏感于先辈的种种缺憾。
为了让这种分离顺其自然,拉比和柯尔斯滕知道自己不能太严厉、过于冷漠或令人生畏。他们明白,琢磨不透、面目可怕或陪伴孩子过少的父母非常容易让孩子感到不安,这类父母比积极响应、性情稳定的家长更能把孩子牢牢地拴在身边。拉比和柯尔斯滕并不想成为以自我为中心、情绪易变的那类人,从而令孩子终身都无法摆脱困扰。他们努力保持自然可亲,有时甚至显得格外憨傻,他们希望自己具备足够的亲和力,使埃丝特和威廉届时可以利索地把他们放在一边,开始自己的人生。他们暗暗认为,他们的爱被孩子们认为是理所当然,可能是对他们爱的品质最好的赞歌。
注释:
[1]中洛锡安哈茨足球俱乐部,简称哈茨,是一家苏格兰足球俱乐部,苏格兰足球超级联赛球队之一,为爱丁堡市两支苏超俱乐部之一(另一支为希伯尼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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