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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石越隔三岔五就会往这边跑一趟,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这院舍才一切妥当。这段时间里石越和白水潭的村民们都变得非常熟悉了,因为族长要求族里的男子轮班去给学院义务帮忙,而村民们来做事,也是完全当成给自己家里做事一样,非常的卖力——石越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淳朴的场面了。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石越见当时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砖盖的房子——这土砖盖的房子自有其好处,但是最大的坏处就不通光,经柴火一熏,更显得阴暗,这里毕竟是郊区,比不得汴京城里家家都烧炭。石越便教他们烧红砖的方法,虽然成本比土砖要高,毕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砖来,却不知道便宜到哪里去了。而且他平时说话非常和气,谁家实在太穷,他也会忍不住动恻隐之心,随时送点钱呀物呀,一时间整个白水潭的村民对他都非常的喜欢,连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白水潭来了一个很和气的大人物,不仅仅学问让那些秀才举人们佩服,据说隔离李家的李秀才读的书就是他写的;而且连盖房子烧砖的事情,连那些老师傅也比不上他——但凡传闻,必有夸大,村民们暗地里早就开始传这个石公子是某某星宿下凡,专为扶助赵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来的。
其实以石越的本意,则全然没有在乎诸如水泥、红砖这样的东西。之前棉纺、印刷,以及几本书著作的发行,那都是他有意为之,他也相信这些东西是他扭转时代之轮所必需的助力,凭借着他对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纱业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业,无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那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几本著作的发行,不仅仅是为自己博得一个地位,也是为了慢慢的影响人们的思想——这些都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抱负而有意为之的东西。至于水泥、红砖能改变什么,他可能想都没有想过……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东西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心里那种成就感,和写成一本书之后的感觉,并无二致。
……
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终于建好了”的喜悦中的石越,高兴的和白水潭的村民们一起庆祝着,他到这个时候才告诉苏轼和王安礼,他打算在白水潭办书院,本月就要开始招生,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来书院讲学,并要他们推荐一些知名的学者。
但是他显然不知道,在白水潭筹办书院的两个月里,朝廷内的新党旧党之争愈发激烈,司马光希望能够尽最后的努力劝说王安石,可以谨慎行事,然而却被王安石大义凛然的驳回。他在经筵上给年轻的皇帝读他正在写的《资治通鉴》时,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驴,直说吕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国君的奸诈小人,把吕惠卿气得在心里头咬着牙齿骂了他祖宗十八代。
吕惠卿屡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借机挑拨,想除掉司马光,报那一箭之仇,而司马光毫不在乎,继续请求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由此重重得罪了新党。本来因为司马光名声很大,连辽国人也知道他是个能臣,所以皇帝一直能够优容于他,但他屡次进谏,终于让求治心切的赵顼认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绊脚石,是王安石所说的“异党之赤帜”,也就是反对党的旗帜。而司马光也终于认为自己和执政大臣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想离开朝廷,到地方上去官,向皇帝请求外放,皇帝一气之下,竟然让他去永兴军做知军。
不料司马光也真是硬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按照宋代的惯例,朝中大臣去地方做官,在走之前有权利要求见皇帝一面,或为提要求,或为听指示,谓之“朝辞进对”。司马光在朝辞进对的时候,所说的居然还是要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皇帝岂能不悖然大怒,这个老头真是顽固一般的坚固呀!
司马光现在还在汴京,因为他毕竟是名臣,皇帝也不愿意逼他太甚,他便是在汴京拖上两三个月不去上任,也没有人会说他。这几乎已经是宋代的一种惯例了。
与司马光同样遭遇到大麻烦的是苏轼,居然有人污告他卖私盐!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摆明了是一种政治陷害,而阴谋的主角,又一次是新党。当苏轼穷困之时,大臣韩绛赠银三百银,他都没有接受,此时居然被指贬私盐、丝木求利,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韩绛的赠银,也被看成是表面上的沽名钓誉之举。皇帝甚至当着司马光的面说:“苏轼这个人不是好人。”
遇到这种百口莫辩的事情,苏轼也只能束手无策。明明人家要陷害于你,而且摆明了禀承朝廷执政大臣的心意,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到底不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官吏,虽然略有文名,却比不上司马光声名远播,碰上这种时刻,他也只能心灰意懒,听天由命,偶尔写点诗文发发牢骚。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门帖递给苏府的管家之时,才发现苏家上上下下,眉间都略带愁容。
他和苏轼算是颇有交情了,见了面也不客套,便直问缘由,苏轼把前因后果说一遍,完后反而笑道安慰石越:“此不过庸人自扰而已,便是君实(司马光的字),亦未必有事,王附马和我说,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说去了,皇上亦不过一时受人蒙弊,子明皆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进之意。当此之时,忠臣义士,更应当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附马,是宋代著名画家王诜,和苏轼私交甚好。
石越想了半天,暗暗叹道:“果然走到了这一步,哎……”一时嘴快,竟然脱口而出:“司马光罢知西京留守,改不了的命运。”
苏轼瞪大眼睛望着石越,问道:“你怎么知道?现在是罢知永兴军呀?”
石越自知失言,只好圆谎:“旁门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小弟一时失言了。”
苏轼本来受佛教影响甚深,对这些一直半信半疑,此时心里对自己的前途也忐忑不安,便有点想通过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求一个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学,断非江湖术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这种异能,可否为愚兄卜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心想你苏轼的命运我本来是知道,但是现在只怕早就变了,我拿什么给你算准去?可脸上也只能强笑道:“智者不必知命,尽人事而已。孔门弟子,不宜信奇门之说。”
苏轼听了,纵声笑道:“正是,正当如此。倒是愚兄俗气了……”
因又说起石越这两个月筹办白水潭书院等等事谊,苏轼正容说道:“讲学于山野,为国家育才,亦是正道,此孔子当年所为。然而国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君当三思之。”
石越笑道:“小弟谨记了。”
苏轼又说道:“王介甫置审官院,分东、西,一主文一主武,以分枢密院之权,前几日有紧急军情,说夏夷大举犯塞,韩绛请赴边境总领军事,其意欲留王介甫在朝中矣,果然其后王介甫亦请御敌,终以韩绛赴西北。此真国家多事之秋矣。我苏轼一人荣辱,原不足道,就怕执政误了国家。”说罢连连叹气,石越只管安慰。
从苏府告辞后,石越也不回家,直奔碧月轩楚云儿那里,细细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楚云儿也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静静陪着他。
石越拿了几根筷子,并排摆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赏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马光,罢职了;苏轼,朝不保夕;欧阳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陈襄,也被罢了……算来算去,旧党中的其他人,此时也一个个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话,倒只有王安礼和曾布了。
“没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学院的事情只能靠后一点了。”石越暗暗叹了口气。迟早是要入仕的,难不成在白水潭讲学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转轮吗?没有一定的权力,或者说不能有效影响到权力决策层,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知道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自己并没有这种耐心。
“楚姑娘,给我唱离骚吧?我要听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石越停止了计算,对楚云儿笑道。
楚云儿听到石越和自己说话,本也蛮高兴,可突然听到这两句不太吉利的话,脸不知怎的,吓得煞白,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石公子,这离骚太不吉利了。换一曲柳三变的《定风波》吧?”
“也罢,也罢。”石越无可无不可的笑道。“本想来点悲壮慷慨的给自己壮壮行……”
“壮行?石公子要远行吗?”楚云儿不解的问道。
石越爽声笑道:“不错,正是要远行。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亦不知何处是个尽头……”却听楚云儿早已漫声唱开:“……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石越亦跟着哼道,心里却暗暗问道:“我能把雕鞍锁吗?我能把雕鞍锁吗?那长安道上,可再没有回头客……”
人也跟着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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