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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艾虎同了孟杰、张立回到庄中。史云正在那里与众商议,忽见艾虎等回来了,便问事体如何。张立一一说了。艾虎又将大家上卧虎沟避兵的话,说了一遍。众渔户听了,谁不愿躲了是非,一个个忙忙碌碌,俱各收拾衣服细软,所有粗重家伙都抛弃了,携男抱女,搀老扶少,全都在张立家会齐。此时张立已然收拾妥当。艾虎背上包裹,提了齐眉棍,在前开路。孟杰与史云做了合后,保护众渔户家口,竟奔卧虎沟而来。可怜热热闹闹的渔家乐,如今弄成冷冷清清的绿鸭滩!可是话又说回来,若不如此,后来如何有渔家兵呢?
一路嘈嘈杂杂,纷纷乱乱,好容易才到了卧虎沟。沙员外迎至庄门,焦赤相陪。艾虎赶步上前相见,先交代了齐眉棍。沙员外叫庄丁收起,然后对着众渔户道:“只因房屋窄狭,不能按户居住,暂且屈尊众位乡亲。男客俱在西院居住,所有堂客俱在后面与小女同居。待房屋造完时,再为分住。”众人同声道谢。
沙龙让艾虎同张立、史云、孟、焦等,俱各来到厅上。艾虎先就开言问道:“小侄师傅、义父、丁二叔在于何处?”沙员外道:“贤侄来晚了些,三日前他三人已上襄阳去了。”艾虎听了,不由的顿足,道:“这是怎么说!”提了包裹,就要趱路。沙龙拦道:“贤侄不要如此。他三人已走了三日,你此时即便去了,追不上了。何必忙在一时呢?”艾虎无可如何,只得将包裹仍然放下,原是兴兴头头而来,如今垂头丧气。自己又一想,全是贪酒的不好,路上若不耽延工夫,岂不早到了这里,暗暗好生后悔。
大家就座献茶。不多时,调开座位,放了杯箸,上首便是艾虎,其次是张立、史云、孟、焦二人左右相陪,沙员外在主位打横儿。饮酒之间,叙起话来。焦赤便先问盗冠情由,艾虎述了一回,乐的个焦赤狂呼叫好。然后沙员外又问:“贤侄如何来到这里?”艾虎止于答言:“特为寻找师傅、义父。”又将路上遇了蒋平,不意半路失散的话,说了一遍。只听史云道:“艾爷为何只顾说话,却不饮酒?”沙龙道:“可是呀,贤侄为何不饮酒呢?”艾虎道:“小侄酒量不佳,望伯父包容。”史云道:“昨日在庄上喝的何等痛快,今日为何吃不下呢?”艾虎道:“酒有一日之长。皆因昨日喝的多了,今日有些害酒,所以吃不下。”史云方不言语了。这便是艾虎的灵机巧辩,三五语就遮掩过去。
你道艾虎为何的忽然不喝酒了呢?他皆因方才转想之时,全是贪酒误事,自己后悔不置,此其一也;其次他又有存心,皆因焦赤声言这亲事做定了,他惟恐新来乍到,若再贪杯喝醉了,岂不被人耻笑么?因此他忍心耐性,忍而又忍,暂且断他两天儿再做道理。
酒饭已毕,沙龙便叫庄丁将众猎户找来,吩咐道:“你等明日入山,要细细打听蓝骁有什么动静,急急回来禀我知道。”又叫庄丁将器械预备手下,惟恐山贼知道绿鸭滩渔户俱归在卧虎沟,必要前来厮闹。等了一日,不见动静。到了第二日,猎户回来,说道:“蓝骁那里并无动静。我等细细探听,原来抢亲一节皆是葛瑶明所为,蓝骁一概不知。现今葛瑶明禀报山中,说绿鸭滩渔户不知为何俱各逃匿了,蓝骁也不介意。”沙龙听了,也就不防备了。
独有艾虎一连两日不曾吃酒,委实难受,决意要上襄阳,沙龙阻留不住,只得定于明日饯行起身。至次日,艾虎打开包裹,将龙票拿出交给沙龙,道:“小侄上襄阳不便带此,恐有遗失。此票乃蒋叔父的,奉的相谕,专为寻找义父而来。倘小侄去后,我那蒋叔父若来时,求伯父将此票交给蒋叔父便了。”沙龙接了,命人拿到后面,交凤仙好好收起。这里众人与艾虎饯行。艾虎今日却放大了胆,可要喝酒了。从沙龙起,每人各敬一杯,全是杯到酒干,把个焦赤乐的拍手大笑,道:“怨得史乡亲说贤侄酒量颇豪,果然,果然。来,来,来,咱爷儿两个单喝三杯。”孟杰道:“我陪着。”执起壶来,俱各溜溜斟上酒。这酒到唇边,吱的一声,将杯一照,“干!”沙龙在旁,不好拦阻。三杯饮毕,艾虎却提了包裹,与众人执手拜别。大家一齐送出庄来。史云、张立还要远送,艾虎不肯,阻之再三。彼此执手,目送艾虎去远了。大家方才回庄。
艾虎上襄阳,算是书中节目交代明白。然而仔细想来,其中落了一笔。是那一笔呢?焦赤刚见艾虎,就嚷这亲事做定了,为何到了庄中,艾虎一连住了三日,焦赤却又一字不提?列位不知书中有明点,有暗过,请看前文便知。艾虎同张立回庄取包裹,孟杰随去,沙龙独把焦赤拦住,道:“贤弟随我回庄。”此便是沙龙的用意。知道焦赤性急,惟恐他再提此事,故此叫他一同回庄。在路上就合他说明,亲事是定了,只等北侠等回来,觌面一说就结了,所以焦赤他才一字不提了,非是编书的落笔忘事。这也罢了。既说不忘事,为何蒋平总不提了?这又有一说。书中有缓急,有先后。叙事难,斗笋尤难。必须将通身理清,那里接着这里,是丝毫错不得的。稍一疏神,便说的驴唇不对马口,那还有什么趣味呢?编书的用心最苦,手里写着这边,眼光却注着下文。不但蒋平之事未提,就是颜大人巡按襄阳,何尝又提了一字呢。只好是按部就班,慢慢叙下去,自然有个归结。
如今既提蒋平,咱们就把蒋平叙说一番。蒋平自救了雷震,同他到了陵县。雷老丈心内感激不尽,给蒋平做了合体衣服,又赠了二十两银子盘费。蒋平致谢了,方告别起身。临别时,又谆谆嘱问雷英好。彼此将手一拱,道:“后会有期,请了。”蒋平便奔了大路趱行。
这日天色已晚,忽然下起雨来,既无镇店,又无村庄,无奈何冒雨而行。好容易道旁有个破庙,便奔到跟前。天已昏黑,也看不出是何神圣,也顾不得至诚行礼,只要有个避雨之所。谁知殿宇颓朽,仰面可以见天,处处皆是渗漏。转到神圣背后,看了看尚可容身,他便席地而坐,屏气歇息。到了初鼓之后,雨也住了,天也晴了,一轮明月照如白昼。刚要动身,看看是何神圣。忽听脚步响,有二人说话,一个道:“此处可以避雨,咱们就在这里说话罢。”一个道:“我们亲弟兄有什么讲究呢,不过他那话说的太绝情了。”一个道:“老二,这就是你错了。俗语说的好,‘久赌无胜家’。大哥劝你的好话,你还不听说,拿话堵他,所以他才着急,说出那绝情的话来。你如何怨的他呢?”一人道:“丢了急的说快的,如今三哥是什么主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兄弟无不从命。”一人道:“皆因大哥应了个买卖颇有油水,叫我来找你来,请兄弟过去。前头勾了,后头抹了,任什么不用说,哈哈儿一笑就结了。张罗买卖要紧。”一人道:“什么买卖,这么要紧?”一人道:“只因东头儿玄月观的老道找了大哥来,说他庙内住着个先生,姓李名唤平山,要上湘阴县九仙桥去,托付老道雇船;额外还要找个跟役,为的是路上服侍服侍。大哥听了,不但应了船,连跟役也应了。”一人道:“大哥这就胡闹!咱们张罗咱们的船就完了,那有那末大工夫替他雇人呢?”一人道:“老二,你到底不中用,没有大哥有算计。大哥早已想到了,明儿就将我算做跟役人,叫老道带了去。他若中了意,不消说了,咱们三人合了把儿更好;倘若不中意,难道老哥俩连个先生也服侍不住么?故此大哥叫我来找你去。打虎还得亲兄弟,老二,你别傻咧!”说罢,哈哈大笑的去了。
你道此二人是谁?就是害牡丹的翁二与王三。所提的大哥就是翁大。只因那日害了奶公,未能得手,俱各赴水逃脱;但逃在此处,恶心未改,仍要害人。哪知被蒋四爷听了个不亦乐乎呢。
到了黎明,出了破庙,访到玄月观中,口呼:“平山兄在哪里?平山兄在哪里?”李先生听了,道:“哪个唤吾呀?”说着话,迎了出来,道:“哪位?哪位?”见是个身量矮小,骨瘦如柴,年纪不过四旬之人,连忙彼此一揖,道:“请问尊兄贵姓?有何见教?”蒋爷听了,是浙江口音,他也打着乡谈,道:“小弟姓蒋,无事不敢造次,请借一步如何?”说话间,李先生便让到屋内对面坐了。蒋爷道:“闻得尊兄要到九仙桥公干,兄弟是要到湘阴县找个相知,正好一路同行,特来附骥,望乞尊兄携带如何?”李先生道:“满好个。吾这里正愁一人寂寞,难得尊兄来到,你我同船是极妙的了。”二人正议论之间,只见老道带了船户来见,说明船价,极其便宜,老道又说:“有一人颇颇能干老成,堪以服侍先生。”李平山道:“带来吾看。”蒋爷笑道:“李兄,你我乘船,何必用人。到了湘阴县,那里还短了人么?”李平山道:“也罢,如今有了尊兄,咱二人路上相帮,可以行得。到了那里,再雇人也不为晚。”便告诉老道,服役之人不用了。蒋爷暗暗欢喜道:“少去了一个,我蒋某少费些气力。”言明于明日急速开船。蒋爷就在李先生处住了。李先生收拾行李,蒋爷帮着捆缚,甚是妥当。李先生大乐,以为这个伙计搭着了。
到了次日黎明,搬运行李下船,全亏蒋爷。李先生心内甚是不安,连连道乏称谢。诸事已毕。翁大兄弟撑起船来,往前进发。沿路上蒋爷说说笑笑,把个李先生乐的前仰后合,赞扬不绝,不住的摇头儿,咂嘴儿,拿脚画圈儿,酸不可耐。
忽听哗喇喇连声响亮。翁大道:“风来了!风来了!快找避风所在呀!”蒋爷立起身来,就往舱门一看,只当翁大等说谎,谁知果起大风。便急急的拢船,藏在山环的去处,甚是幽僻。李平山看了,惊疑不止,悄悄对蒋爷说道:“蒋兄,你看这个所在好不怕人嘻!”蒋爷道:“遇此大风,也是无法,只好听天由命罢了。”
忽听外面瞠、瞠、瞠锣声大响。李平山吓了一跳,同蒋爷出舱看时,见几只官船从此经过,因风大难行,也就停泊在此。蒋爷看了,道:“好了,有官船在这里,咱们是无妨碍的了。”果然,二贼见有官船,不敢动手,自在船后安歇了。李平山同蒋爷在这边嘹望,猛见从那边官船内出来了一人,按船吩咐道:“老爷说了,叫你等将铁锚下的稳稳的,不可摇动。”众水手齐声答应。
李平山见了此人,不由的满心欢喜,高声呼道:“那边可是金大爷么?”那人抬头往这里一看,道:“那边可是李先生么?”李平山急答道:“正是,正是,请大爷往这边些。请问这位老爷是哪个?”那人道:“怎么先生不知道么?老爷奉旨升了襄阳太守了。”李平山听了,道:“哎呀!有这等事,好极,好极。奉求大爷在老爷跟前回禀一声,说吾求见。”那人道:“既如此……”回头吩咐水手搭跳板,把李平山接过大船去了。蒋爷看了,心中纳闷,不知此官是李平山的何人。
原来此官非别个,却正是遭过贬的、正直无私的兵部尚书金辉。因包公奏明圣上,先剪去襄阳王的羽翼。这襄阳太守是极要紧的,必须用个赤胆忠心之人方好。包公因金辉连上过两次奏章,参劾襄阳王,在驾前极力的保奏。仁宗天子也念金辉正直,故此放了襄阳太守。那主管便是金福禄。
蒋爷正在纳闷,只见李平山从跳板过来,扬着脸儿,鼓着腮儿,摇着膀儿,扭着腰儿,见了蒋平也不理,竟进舱内去了。蒋爷暗想:“这小子是什么东西!怎么这等的酸!”只得随后也进舱,问道:“那边官船,李兄可认得么?”李平山半晌,将眼一翻,道:“怎么不认得!那是吾的好朋友。”蒋爷暗道:“这酸是当酸的。”又问道:“是哪位呢?”李平山道:“当初做过兵部尚书,如今放了襄阳太守金辉金大人,哪个不晓得呢。吾如今要随他上任,也不上九仙桥了。明早就要搬行李到那边船上,你只好独自上湘阴去罢。”小人得志,立刻改样,就你我相称,把“弟兄”二字免了。
蒋爷道:“既如此,这船价怎么样呢?”李平山道:“你坐船,自然你给钱了,如何问吾呢?”蒋爷道:“原说是帮伙,彼此公摊,我一人如何拿得出来呢?”李平山道:“那白合吾说,吾是不管的。”蒋爷道:“也罢,无奈何,借给我几两银子就是了。”李平山将眼一翻,道:“萍水相逢,吾合你啥个交情,一借就是几两头。你不要瞎闹好不好?现有太守在这里,吾把你送官究治,那时休生后悔!”蒋爷听了,暗道:“好小子!翻脸无情,这等可恶!”忽听走的跳板响,李平山迎了出来。蒋爷却隐在舱门槅扇后面,侧耳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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