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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郦雪凝服药后睡着了,江小楼才起身,吩咐婢女道:“好好照顾郦小姐。”
江小楼吩咐人准备马车,马车一路前行,走过南城门,最终在一座高大的门楼前停下。这座宅子原本位于较为繁华的地带,可是与周围的气氛却是格格不入,在一片华丽的宅子中间显得格外破败,两边高墙在风侵雨蚀之下,砖头已经风化脱落,墙面凹凸不平,门上结满铁锈。然而,门边却站着一个人,他一袭青衣,素袖如云,飞扬的眉下,有一双清亮宁静的眼睛,下巴有一道美人弧,愈发显得俊美清雅。他正出神地望着江家的门楼,却听见有人道:“谢公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连城一怔,转头看到江小楼,似是惊讶,过后有些语塞。
怀安多嘴道:“我家少爷不放心这里的工匠,怕他们破坏宅子的原貌——”
“怀安!”谢连城冷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怀安吐了吐舌头,缩到一边去了。
江小楼微微一笑,并未多加追问。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宅子上,门楼、砖雕,一切倒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门上面空空荡荡,不见了江府的匾额。是啊,江家的牌匾早已被人摘下来,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谢连城看着江小楼,眼底流动的情绪很复杂。
江小楼却主动走到旁边正在卖糕点的摊子前,吩咐小蝶向老妇人买了两块糕点,又向老人搭话道:“请问大婶,这边是原来的江府吗?”
老妇人收了银子,满面是笑地望着她道:“不错,正是原来的江家,可是现在换了主人啦。”
外面人人皆知,如今的江家已经是秦府的产业,江小楼眉眼平静,仿佛压根不在意:“听说这宅子原先住着的人家十分有钱,可是后来败落了。”
“可不是,原本腰缠万贯的有钱老爷啊,一夕之间就家破人亡了,里面的人也都不知去了哪里,倒是原先好些下人却发达了!”
“哦,”江小楼笑道,“这是老天保佑他们吧。”
“唉,小姐可别说是我说出去的啊,我是瞧着您面善!就说江家原先的大管家,原本看上去可忠心了,他家老爷死了之后,他立刻发迹了,在前头开了好几家铺子,日子过得很滋润,还娶了三房姨太太!还有个原本做书童的小伙子,叫小李子,原本是跟着这家的大少爷到处跑的,大少爷一死就阔气起来了,后来娶了江家大少爷的一个姨娘,据说这姨娘长得漂亮得不得了,人家现在日子过得可真是八面玲珑,神气活现!倒霉的是江家的人啊,走的走,散的散,四处逃难。最可怜的是江家的大少奶奶,江家败落了,大少爷也莫名其妙被人打死,这位大少奶奶悲伤欲绝,偏偏遇上不知哪个不长眼的,非要把这大奶奶抬回去做妾,哪晓得这个大少奶奶是个烈性人,硬是不从,投井死了,真作孽呀!”
江小楼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老人说起的三个人她当然都认识,第一个是江府的管家,父亲身边的老人,在江家败落的时候,盗走了江家不少的财产,就此失踪了,原来又开金店,又开当铺,过起了好日子。小李子她也知道,平日里表现得忠心耿耿,总是跟在大哥的身边,大哥一死,江家人想方设法凑钱打点,他却把那笔钱骗走,还娶了大哥身边的一个小妾。至于老人所说的最后一个人,江小楼更是再清楚不过,那人便是她的大嫂林雨兰,这位林小姐是一个秀才的女儿,知书达礼,性子温顺,可是大哥跟她过得不好,对她冷冷淡淡。
江小楼很清楚,大哥心中有别人,只可惜那姑娘身体不好,还未等到过门就已经死了,大哥心中始终耿耿于怀,不肯忘记,连带着对大嫂也是冷冷淡淡的。父亲去世的时候要求大哥娶妻生子,他不得已才会迎娶这位大嫂,可大哥太年轻了,一点也不懂得大嫂的好处,只把她当作木头人一般,反而找了个与心上人面貌相似的小妾,宠爱到了天上去。过去,江小楼虽然同情大嫂,却也觉得她的性情过于软弱,哪怕被大哥冷遇至此也不敢为自己申辩。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林雨兰的确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平日里说话不敢大声,碰一下就会掉眼泪,江小楼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女子,竟然在大哥死后,宁死不肯再嫁,因此而自尽身亡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不出心中到底是痛苦也还是惋惜,她与老妇人告别,向大门走去。
门开着,门槛没有卸掉,有两个工匠正在里面拖尺丈量,见到江小楼来了,连忙停住手,恭恭敬敬地施礼。谢连城挥手让他们继续做,江小楼只是淡淡一笑跨进了门。
园子里的路好长时间都没人走了,落满了树叶、鸟粪,石板的缝隙间冒出一篷篷的荒草,高及膝盖。满地都生出青苔,看不见半点原先的影子,只见到枯黄的草干在光影间摇晃。走在园子里,一不小心便有树枝打到头脸,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层枯叶,脚踩在上面簌簌作响。
“你看,这里的庭院原本很深广,父亲在院子里建造了一个人工湖泊,设了一座九曲桥,蜿蜒的从岸边直通到大厅。每天晚上,婢女们会高高挂起灯笼,湖面流光溢彩,把整个屋子映照得如同琼楼玉宇……”江小楼只是微笑着向谢连城说道。
可是,眼前的院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假山坍塌了许多,破碎下来的石头散散落落,被人随意地堆放在一起,显得极为凌乱。原本有序的紫藤长疯了,像是杂乱的水草,把整个月门都给遮挡了起来。至于江小楼所说的九曲桥,如今红栏油漆脱净,木头变黑、发烂,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一阵风吹过,枯黄的叶子飘飞打转,滑向湖面,那记忆里的碧水,早已经不见了满园荷花,只剩下孤零零的枯叶杆,诉说着往昔的辉煌耀目。
江小楼从九曲桥上走过,突然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快要干涸的湖上飞扑出来,扑楞着翅膀钻向天空。
江小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差点向后栽倒,谢连城一下子攥紧了江小楼的手,他的手握得很近,眼神充满关切。
江小楼却是微微一笑,拂开他的手,婉谢:“没事,这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自然会这样。”
江小楼分明在安慰谢连城,可他却觉得此刻的小楼与往日并不一样,若说从前谢连城还觉得江小楼的复仇之心太盛,可现在他已经隐约明白,任何一个人原本拥有一切,却在顷刻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尤其是亲人尽丧,家园败落,这是何等的伤痛。
他不是小楼,更无从体会这种感受,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
这个大院小院相叠,荒草丛生的地方,谢连城可以瞧出当年是一个何等富贵的家庭,何等美丽的风景。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体会了江小楼的心情,当她看到整个园子荒草丛生,断井颓垣,心底比谁都要痛苦。
江小楼一直往前走,眼前便到了她曾经居住过的秋水轩,门上挂着锁,锁早已坏了,锈迹斑斑,幽长花窗缺了白鹤的翅膀,结满蛛网,透过花窗可以看见里面,特别是迎面而立的两棵梧桐树。
江小楼笑着指向那两棵树道:“从前那两树之间,曾经扎过一架秋千,我喜欢在秋千上荡过来荡过去,很开心,只不过……那时候大哥不爱与我一起玩,他总是说女孩子很麻烦,拼命想要把我甩开。可是我被其他人欺负了,他却第一个跑出来跟人家打架。”
接着,她又指着另外一边的琴房,告诉谢连城道:“你瞧,小时候我经常待在这里看书、弹琴,那时候我总是觉得父亲太过严厉,琴弹不好不准吃饭,书背不出还用戒尺罚我,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严格要求,因为人家的女孩子不是这样的……后来才知道,因为我娘在辽州是个远近驰名的才女,所以父亲希望我能够和她一样,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女子。”
江小楼话说着说着,却突然停了,她盯着一处虚空,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一缕悠扬的琴声悠然飘出,一时心头涌起狂喜,却在瞬息之间明白过来,那不过是幻影。
江小楼走进父亲曾经居住过的正院,原本院子里种满了奇花异草,可是现在除了荒草之外,空无一物,耳边响起的是各种昆虫的鸣叫声。江小楼一间间地望过去,脚步越来越慢。走到花厅的时候,她在门口站了站,想到父亲居家之时最喜欢在这里喝茶,每有要客临门,都会在这里接待,江小楼特别难忘的是庭前那一株牡丹,是父亲亲手种下的。父亲曾经说过,我的女儿就像牡丹花一样,倾国倾城,国色天香,要经受最好的照顾,细心呵护,妥贴安放,一辈子安安稳稳。
父亲,你的牡丹,已经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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