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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堂戎渡这么突然横臂一扫,顿时只听‘哗啦’一声响,书案上原本摆放着的一些东西便都被北堂戎渡在雷霆之怒下,一把统统扫到了地上,笔墨纸砚等物掉了一地,墨汁也淋在了地上,溅得星星点点,顿时一片狼藉不堪,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远处伺候的几个人心脏齐齐一滞,见北堂戎渡突然发怒,立刻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也不敢抬头去看个究竟,而那随侍的太监也是浑身一颤,立刻便抖擞着身子跪了下去,匍匐在地,须臾,才微微抬头偷觑向前方,见北堂戎渡脸色冰冷一片,眼内有复杂之色,却并没有再继续发怒,用一只手扶着案面不言不语,胸口微微起伏,那太监是跟在北堂戎渡身边久了的人,见此情形,这才定一定心,回过了神来,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轻细地试探着问道:“……殿下?”

“……孤没事。”北堂戎渡冷冷挤出一句,他毕竟不是寻常的毛躁年轻人,身为大家出身的子弟,他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这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北堂戎渡就已经冷静了下来,对着自己贴身伺候的人说道:“把这里收拾一下。”他这么一吩咐,那太监一听,忙答应着,立刻连起身也不曾,就那么跪爬到案前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一地的狼藉,略远处站着的几个太监则微微低着脑袋,垂手肃立,此刻正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上一下。

一时北堂戎渡稍微缓下了脸色,这才手里捏着那本薄薄的册子,冷声说道:“好个韩烟……他这么多年以来在孤身边,不声不响他就私下一点一点地置办了这么些产业,攒出了家底,十多年来所挣出的银子岂是小数目?统统都进了逆贼手里,助其成事!……把孤当成傻子!”

北堂戎渡说着,脸色近乎铁青,内侍连忙道:“殿下且息怒,气大伤身。”北堂戎渡一拍书案,冷冷哂道:“当初那等事都经历过了,当时……现在孤还怕什么伤身!”一面说着,一面几乎咬牙切齿:“如此瞒着孤行事多年了,竟然不露多少端倪,实在是让人心寒……想当初孤也不是对他置办私产的这些事情半点也不知晓,只不过却当他弄些私房攥在手里,也有底气,因此从来不曾查他,这倒好,他却……混帐!”说到这里,北堂戎渡又怒了起来,但他终究还是头脑清明,没有再添怒气,心中却渐渐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此时太监已经把地上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又飞快地擦净了地面上被溅到的漆黑墨汁,北堂戎渡似乎怔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被摔在案上的那本薄册,想了想,忽然就叹了口气,道:“也罢了……”

北堂戎渡说着,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他整了整衣冠,走出书房,外面早有内侍在等候,见北堂戎渡出来,忙过来服侍,扶他上乘舆,北堂戎渡稳稳端坐其上,沉声道:“……回寝宫。”

城东处东宫前的官道修缮得极为宽敞,四周并不能看到普通人在此游荡,偶尔来往的只有三三两两的东宫属官以及一队队身着甲胄,手持银晃晃兵器的侍卫,乃太子左右清道率,是为太子直属的亲卫,负责东宫警戒之事,自从前时真南山刺驾一事之后,待到北堂戎渡平安返回上京,东宫之中的巡逻警戒便越发森严起来,任何人想要混进其中,几乎没有什么可能。

此时一辆马车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马车周围还跟着五六名骑兵紧随,片刻之后,一行人已来到了东宫前的外门处,几个骑兵右手一勒缰绳,让马停住,同时中间的马车也放慢了速度,不远处一队侍卫见状,立刻就走了过来,为首之人尚未说话,马车车窗的帘子已被掀开,从车内露出了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孔,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身着官服,眉宇之间亦且有沉稳之色,为首的卫长见了,立刻语气恭敬道:“……原来是大人。”说着,朝不远处作了一个手势,守卫见了,即刻便收了兵器,顺利放行,一行车马便缓缓进到了里面。

一时到了自己平日里办公的地方,孟淳元下了马车,里面早有一个侍从快步迎了出来,眼见四下并无外人,这才轻声道:“……大人,牧妃娘娘方才差了人来此,眼下正在里面等候。”

向来宫中女子极少会见外臣,私下有所牵通更是犯了很大的忌讳,因此侍从才会这般谨慎,孟淳元听了,心中顿时微微一动,却是隐约猜到了几分这其中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才进到里面,一个容貌清秀,打扮亦是不俗的女子便从座间站起身来,面上带出了笑,一面道了个福,一面语气柔和地道:“大人回来了……我们娘娘有请。”

半晌,孟淳元已站在长平宫的一处暖阁里,暖阁当中横着一架瑞捧双桃五色玛瑙刻花屏风,屏风后面有人影隐约,十分窈窕,正是牧倾萍,此时其他人等已经统统摒退,室中只有二人相对而已,孟淳元微微行了一礼,说道:“……娘娘遣人召下官至此,却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因是已到了暖春时分,阁中的纱窗全部换成了极薄的蝉翼纱,几乎是透明的一般,阳光不受什么阻拦地大片大片透进来,将室中照得越发明亮起来,牧倾萍坐在屏风后,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身上则是一袭精心绣制的宫装,十分华美,但眉宇之间却隐隐有复杂之色,手里攥着一枚温润的玉牌,孟淳元在外头站着,只看见屏风下面有玫瑰红的裙摆拖曳于地,屏风旁的高几上供着一瓶新折的杏花,正在这时,却听牧倾萍清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道:“……今日私下请大人来,却是有些事情相商。”孟淳元会意,微微欠身道:“还请娘娘吩咐。”

牧倾萍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里的玉牌,喉头略有些发紧,一时压低声音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便直说了,不必藏着掖着……上次韩烟得以顺利来到宫中,全是仗你之力,我也知道这些年你与他之间情谊不同,是可信之人,再可靠不过,因此眼下便有一桩事情要托你去办。”

孟淳元听了这话,不自觉地心下一凛,便道:“娘娘请直说便是。”牧倾萍紧了紧臂间的缠臂纱,引得手腕上的一串镯子叮当清响,她有些无力地倚在屏风上,说道:“我有事要见韩烟一面,但我一个深宫女子,身边之人想要派出去传信并不容易,更何况韩烟他若是要进宫,总需你帮忙……”牧倾萍说着,站起身来,缓缓从屏风后面步出,姗姗莲步来到孟淳元面前,将手里一直攥着的玉牌递了过去:“你拿着这个信物,便会有人替你联络到他,你只需去……”说到这里,声音越发低了下来,将沈韩烟先前告诉她的地方说给了孟淳元知晓,孟淳元双手接过那枚小小的玉牌,仔细收进了怀中,轻声道:“……娘娘且放心,下官自会将此事办妥。”

却说北堂戎渡不多长时间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翠屏一时见他脸色似乎不大好,一脸冷冷淡淡的,于是便摒开了周围伺候的人,自己亲自动手替北堂戎渡宽去外衣,卸了发冠,伺候他上榻休息,随后焚了一炉安神香,放在在榻前的小几上,这才悄悄地退了下去,掩上房门。

绵绵日光轻薄如纱,在涂金砖上洒下一片寂寥的斑驳印痕,床前轻烟细细,烟柱袅袅如雾般升起,被从窗外从容溜进来的清风一吹,顿时就失了形状,这样的午后让北堂戎渡有些莫名的困倦,再加上心情不大好,因此倦意深深,一挨枕头便很快就睡得沉了,唯有窗外风声漱漱,室中重重帘帷静垂,光线明晦之间,放眼望去皆是淡淡的光,一切都平静得犹如梦境。

恍惚中,依旧还是那个夜晚,面前也依旧是一张清朗温和的容颜,那种感觉熟悉却又疏离,远处杀声震天,北堂戎渡仗剑而立,面对着几步之外的青年,忽地洒然一笑,就此说道:“好好好,韩烟,你这样对孤,孤自然记住了!”对面沈韩烟衣袂当风,好看的眉宇微微一皱,轻叹道:“……北堂,这又何至于此?我知道是我负你,你待我也一向甚厚,只是……我终究还是身不由己。”北堂戎渡听了,顿时大笑道:“好一个身不由己!韩烟,孤只问你,这些年来孤究竟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清楚楚的,孤可曾在哪里对不起你?你倒是说说!”

沈酣烟微微颔首:“没有,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说着,眉宇之间皱起了细纹,顿一顿,才有些艰难地道:“是我对不起你!”北堂戎渡闻言大笑一声,随即平淡地道:“……既然如此,你又想如何?莫非还想要孤束手就擒不成?再者,你受孤恩遇多年,就是这样报答的?!”

“北堂,眼下你内力将封,不是我对手,若是跟我回去,我即便是拼了性命也必定护你无事,我爹毕竟还是会应允我此事,日后……我们还是会和从前一样,我保证。”沈韩烟轻声劝说着,北堂戎渡却哑然失笑,道:“你保证?不错,你这些话孤还是信的,有些事情你确实不会骗孤,这一点,孤并不怀疑。”沈韩烟听了,不由得面上露出一丝喜色,然而下一刻,北堂戎渡却陡然目光一厉,用一种平淡得几乎渗人的口气道:“……可是你凭什么保证孤的性命?你,有什么资格?姑且不论你的保证是否能够实现,即便是你信誓旦旦,即便你拼了性命来保孤,却又有什么用?孤乃大庆太子,一国储君,你凭什么敢以孤的安危信口雌黄,可笑!就算你用千千万万的性命做保,又岂能比得上孤一人?你可配?你可有这个资格?”

此话一出,沈韩烟顿时面色大变,微微苍白起来,这等决绝凌厉的言语终于让他承受不住,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北堂戎渡眸色收敛,沉声道:“不必说这些了,你既是想擒孤回去,那便放马过来!……韩烟,你对孤确实有情,这一点孤没有怀疑,你可以为了孤做很多事,甚至可能愿意为孤放弃性命,但是一旦涉及到北堂陨,你就又会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考虑……既然如此,也只有剑下说话!”话音未落,无视沈韩烟苍白的面孔,立时就是一剑当胸而去。

“……啪!”一声脆响突然打破了寂静,同时也惊碎了一场迷乱虚幻的梦境,原来却是一只狸猫从窗外跳了进来,打翻了花瓶,外头顿时有人影一晃,有宫人小心地道:“……殿下?”

“没事……”北堂戎渡悚然醒转,乍一睁开眼睛,目光就已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却发现眼前是一派熟悉无比的场景,所有的摆设陈列都是原貌,榻前那小香炉里的烟气尚且幽幽缠绵,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日光如许安静,恍惚中,窗外有微风疏疏,尘烟寂然,北堂戎渡心中蓦地涌出一股无声无息的酸楚之意,他定定望着窗外发怔,良久,才忽地漫然而笑,有些倦怠地坐起身来曾经的美好也许忘不了,可是带来的伤害却更是永远都会记得,一概情仇之事,都放不下,既然如此,便任它去罢……北堂戎渡恢复了脸色,一面开口唤宫人进来服侍,待衣冠穿戴整齐,北堂戎渡便吩咐道:“……派人去准备车马罢,孤要到殷府一趟。”

北堂戎渡与殷知白在多年前便已是好友,即便后来大庆立国,北堂戎渡被册封为太子,两人之间有了君臣名分,但也时常在一起品茶下棋,闲谈一番,却说殷府此时已非当初模样,家主乃是当今太子极器重之人,朝廷重臣,只看那占地阔大的宅子便是气派不凡,下午殷知白睡了午觉,起身之后便换上一身家常便服,用了些点心,召了妻妾儿女在一处说话,一时众女莺声笑语,几个年幼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十分惬意。正热闹着,忽闻得外面一阵杂乱,殷知白顿时微微皱眉,沉声向外道:“……什么事?”话音未落,只听帘子一响,一个丫鬟已闪身进来,忙忙道:“侯爷,太子殿下到了!”殷知白一怔,立刻便站起身来,吩咐道:“快,稍微准备一下。”与此同时,满屋的女子也都站了起来,有人带头恭敬道:“……既是太子爷临门,妾身们乃深宅妇人,又且年轻,不宜见殿下,还是避让一下才好,这便先退居内堂了。”

殷知白微微颔首道:“……也好,你们便下去罢。”众女听了,便带了孩子们退到内堂休息,殷知白旋即出门迎接,不过片刻,就见一行人径直而来,却是北堂戎渡带着几个侍从,殷知白连忙迎上,北堂戎渡含笑说道:“……难得有些闲工夫,孤便来寻你说说话。”殷知白行礼如仪,两人是多年的好友,自然不会太拘束,不过眼下还有旁人在场,因此有些礼数还是不能免的,便笑道:“殿下今日突然到此,也不提前知会臣一声,让臣不曾远迎,却是失仪了。”

北堂戎渡笑道:“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还总拘这些君臣之礼做什么。”一时两人说说笑笑,殷知白便亲自将北堂戎渡引向正厅,两人坐在一起随意谈天,有下人送了香茶进来,厅内随侍的几个美貌侍女垂手立在两侧,却都忍不住极隐蔽地偶尔偷眼看向上首的北堂戎渡,如今北堂戎渡已稳坐太子之位,虽说北堂尊越不曾正式娶过亲,北堂戎渡认真追究起来并不能说是嫡长子,而生母也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分,并没有被追封为皇后,但当初册封太子的诏书上却明明白白地把‘嫡长子’这三个字写得再清楚不过,自然就是坐实了北堂戎渡嫡长子的尊贵身份,因此到了现在,又哪里有人敢对此有所置疑,北堂戎渡的地位实在是稳如泰山。

北堂戎渡手捧茶盏,稍饮了一口,俊美的面容上一片沉静,一时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睛,便恍惚了一下,然后才徐徐叹着:“……孤近日有些烦闷,总是心中不大舒坦。”殷知白闻言,眼神微微一动,随即便摆了摆手,将周围其他人全部摒退,这才说道:“北堂,你我相识也有多年,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如便说出来。”北堂戎渡淡然一笑,却不言语,只因他这心事涉及北堂尊越,这种两人之间的私秘之事除了自己以外,却是不能跟旁人讲的,因此便淡淡地自嘲着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孤自寻烦恼罢了,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殷知白眼神微幽,眸光如水,似是能洞穿任何人内心的秘密,他仔细端详了北堂戎渡一下,忽然却捧起茶盏抿了一口,仿佛不经意地道:“北堂,你如今还未到二十,但无论样貌还是为人行事,只怕都与陛下当初十分相似罢,我虽不曾见过陛下年少之时,但如今只看着你……想必就如同见到十多年前的陛下一般。”殷知白说着,语气却有些加强的意思,北堂戎渡闻言,面上虽不动,心里却自然把对方的意思摸了个明白,微微笑道:“孤又岂能与父皇相提并论?”殷知白眸中闪烁着异芒,目光落在北堂戎渡一片平静的脸上,沉声说着:“龙子始终是龙子,纵然一时头角未丰,要蛰伏海底,积蓄力量,也终有一天会破海而出,腾飞九天。”

北堂戎渡听了,默然半晌,好一会儿之后才抬头看向殷知白,忽然轻描淡写地微笑道:“这话……倒也没错。”说罢,再次默然不语,只静静喝着茶,须臾,突然手上一顿,当下凝声说着:“父皇春秋正盛,只怕执掌朝政五十年也是寻常,五十年,五十年……真是太久了啊。”

北堂戎渡说完,又似乎哑然失笑一般,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此一来,任凭殷知白再怎么样心思镇定,听到这番近乎赤裸裸的话也仍然不由全身一震,他深深看了北堂戎渡一眼,心中也不是没有感慨,一时二人心领神会,状似不经意地换了话题,开始谈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就在北堂戎渡前往殷府之际,北堂尊越手上正拿着一封信在看,仍旧是毕丹所写,信上字数寥寥,但一片爱慕之情却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不加丝毫掩饰,北堂尊越看罢,便将信放在掌间一揉,立时化作片片碎屑,被扔进一旁的水盂里,既而对一旁的太监道:“……去看看太子在做什么,若是无事,就叫他来见朕。”那太监领命而去,半晌,回来答复道:“皇上,太子殿下前时去了冗南侯府,并不在东宫……皇上,可要奴才去冗南侯府召殿下进宫见驾?”

“不必了。”北堂尊越皱了皱英眉,起身道:“……吩咐下去,命人备舆,朕去看看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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