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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深深看着面前己的孩子,俊美的面孔上依然是漫不经心的笑容,温热的大手也满是宠爱地抚摩着少年的脸,但北堂戎渡却毫无理由地判断出他父亲此时说的并不是假话,也不是只仅仅去为了吓唬他的:“……渡儿,你还记不记得本王以前曾经跟你说过,你是本王种在后院里的树?那么,本王告诉你,因为这棵小树是本王的,所以会经常给给它浇水,捉虫,叫它好好地长,枝繁叶茂,甚至哪怕它需要本王用己的血来灌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它究竟长得高不高,开的花好不好看,能不能够结果,果子甜不甜,这些事情本王其实都不怎么在乎,本王只在乎它到底属于谁……可是如果有一天,这棵树告诉本王,它不肯待在这个院子里了,不肯再开花给本王看了,那么,本王宁可一把火将它烧了,或者亲手把它砍掉做成桌子,椅子,总之让它再也别想离开……哪怕就这么毁了它。”这一番话语其实并不戾气十足,甚至连口吻都是颇为柔和的,但北堂戎渡却从中听出了他父亲那种极端扭曲可怕,强烈得甚至近乎于不正常的诡异情感与心态,完全能够毁灭别人,也能够毁灭己……北堂戎渡突然之间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这才猛地想起面前的这个叫‘北堂尊越’的男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是对方一直以来在他面前所展现出来的温柔让他渐渐忘了某些事情,也或许是被那慈爱蔽住了双眼,使他不觉地渐渐去忽略了他父亲骨子里的疯狂与偏执,残忍与冷血……这暴君。
殿中半透明的鲛绡帷幕被外面灌进来的风纠缠得波动个不停,连窗台上的一盆牡丹也被吹得直晃,大如玉盘的洁白花盏摇摇欲折,然而北堂戎渡那一瞬间的颤抖却没有逃过北堂尊越锐利的眼睛,男人似乎微微有些迟疑了,又仿佛有着某种十分隐蔽的不安,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北堂戎渡脸上的神情,不放过哪怕最细微的一个变化,片刻之后,才用了比刚才缓和七分的语气,伸手抚了一抚少年梳得油光水滑的鬓角,柔声说道:“怎么,渡儿,你在害怕本王吗?……这世间谁都可以惧怕本王,但是只有你一个,不可以。”北堂戎渡抬眼看他,目光当中依稀掠过一丝模糊不清的莫名之色,忽然间却将俊美的面孔埋进了己雪白如玉的掌心里,低喃道:“我为什么要害怕你,因为我己……也是这样的人,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了。”
北堂尊越面上隐藏着的某种期待或者紧张的神情就这么一下松弛下来,消失无踪,他放心而恣意地笑了起来,神色微微释然,舒臂揽住了北堂戎渡已经不再削薄的肩,亲昵地微笑着抚摩少年的头顶,呢喃道:“……好孩子。”北堂戎渡半闭着眼,低声说道:“我是上了贼船了,而且还是上得去下不来的那种……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又霸道又不公平,简直不讲理到了极点……真是脸皮奇厚,恬不知耻。”北堂尊越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以为忤,将北堂戎渡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北堂戎渡只觉得男人拥得很紧,几乎叫他动弹不得,不能呼吸,但终究没有挣扎,只在父亲怀中道:“……我昨天回去的时候看了,只不过那孩子还很小,所以不好今天就抱他来给你瞧瞧。”北堂尊越有些不以为地轻笑道:“怎么样,应该是像你当年刚生出来的时候一样丑罢,和没毛的猴子一样。”
北堂戎渡笑了一下,声线清和:“过两天就长开了……对了,我已经给他起了名字。”北堂尊越理一理少年的头发,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啧,到底是个儿子,不一样,本王记得当初佳期的名字还是她生出来之后,过了一阵子才由本王给起的,现在倒好,这个小子一生,你就巴巴地当晚便把名字给取好了……叫什么?”北堂戎渡的眼神有些深沉难懂,慢慢吐出一句:“……叫润攸,小名聚儿。”北堂尊越懒懒低笑:“名字还,比本王取的就差那么一点儿……”北堂戎渡收拾心情,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却改颜滚到父亲怀里,只是笑道:“这两日我都来陪着你了,哪儿都没去,你要怎么谢我才好?”北堂尊越虽搂了他在怀,却笑骂道:“莫非是本王逼你来得不成?明明是你己做贼心虚!”北堂戎渡佯恼道:“这话说得真不中听,那下回我可不来了。”北堂尊越哪里听他这些虚话,只笑吟吟地吩咐道:“你不是说伺候本王么,去,打扇子来。”北堂戎渡扭头道:“唔,怎么,觉得热么?……也是,马上就到五月了。”说着己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一盘紫红浑圆的葡萄进来,道:“扇什么扇子,有在井水里湃的果子,吃点儿不就了?又凉又甜的挺好。”己坐在床边,取了那翡翠盘里的上好葡萄,剥皮去籽,送到北堂尊越嘴里,笑道:“这可是伺候到家了,莫非你还能挑剔什么不成?”
北堂尊越见他此刻面上笑容可掬,凤眸黝眉,浑不似那等弱质少年瘦怯单薄的模样,唯见体貌风流,不由得一笑,拿手指在儿子的鼻梁上一夹,道:“本王凑合着用用也就算了。”北堂戎渡一面随手又捡过一颗葡萄剥着,弄得干干净净地给他吃,一面哂道:“嘁,你偷着乐罢,别人想让我这么伺候,还求都求不来呢。”说着,剥了七八颗葡萄给北堂尊越吃了,然后己便把方才带来,被北堂戎渡吃剩的那些点心拢一拢,捡着尝了一些,却不防北堂尊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淡然道:“别把本王的那份儿也吃了。”北堂戎渡此时正拿着勺子喝半碗甜丝丝的樱桃羹,闻言便嘟囔道:“你不是才吃过了么……”说归说,到底还是徐徐舀起了一勺,喂了他父亲几口,两人分吃着,倒把北堂戎渡带来的点心和一盘葡萄不知不觉间吃了个精光。
一时北堂戎渡把东西都收拾妥当,随意站在花窗下扶窗静静逗弄着金架子上的一只鹦鹉,此刻殿里一片寂静,明澈如水,天光这样长,仿佛无休无止一般,外面一抹艳阳灿烂,花开馥郁待赏,连懒洋洋的风也微微蕴凉,将花香绵绵送入,亦且吹得枝头的花盏一朵一朵地‘扑嗒’落地,想来春光静好,也大约如是了……北堂戎渡侧影修美,既不阴柔也并非过于刚硬,腰间挂着的和田貔貅佩润光清雅,和少年雪白的手指几乎一个颜色,他转过头微微一笑,去看正在翻阅公文的北堂尊越,心平气和地道:“……今天是不能在这里陪你一整天了,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北堂尊越略抬了眼,没说什么,北堂戎渡走过来,灿然一笑道:“……明天,我还来。”
由于上午点心吃得不少,因此中午父子两人也并没有一起吃饭,未几,北堂戎渡便己出了宫,径直乘车前往东城的踏云馆,一时他进到二楼雅间,因牧倾寒于他宫中出任左司御率府,职拟左领军,因此也在今日随身的亲从当中,北堂戎渡与他无论私交还是另一层亲戚关系,然都跟旁人大不相同,于是便笑道:“还没吃饭呢,一起用些罢。”牧倾寒也不多说,只跟北堂戎渡一同坐了。
两人随意吃了一些,末了,有人撤去酒菜,换上茶果,北堂戎渡见身旁一盆海棠开得红艳艳的,便随手一摸,入手处,只觉花瓣细腻柔嫩,叫人的心也生出了几分温软的意味,再瞥见一旁正静坐喝茶,容颜如澹的牧倾寒,竟突然就想起当初这人说过的那句话——[蓉蓉,这几年里你或是江湖游荡,或是幽于何处,闲暇之余,你有没有偶尔想起过,那个愿意为你一世簪花的牧倾寒?]思及至此,却是一时顿住,很想问面前这人:不过只是一个‘情’字而已,何必百般勘它不破?但此话想归想,却是不能出口,便在此时,只听外面有人道:“……禀世子,人已到了。”北堂戎渡道:“让她进来。”牧倾寒的目光往门口处扫了一眼,既而起身,走至窗边,此时既是有他人在场,则总要讲些君臣之别,不应再与北堂戎渡平起平坐。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淡淡花香,一个娇柔纤秀的身影便款款进到了雅间当中,俏脸含笑,顾盼生辉,北堂戎渡平生见惯了美人,但此时见了这丽人,却突地眼神一滞,竟是一时动容,而牧倾寒原本立于窗边,根本对来人甚至不曾有看上一眼的兴趣,但显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北堂戎渡的异样,因此然看向那女子,却在视线恰恰移到那张脸孔上时,眼中当即一变,整个人似乎都是微微一震,神色模糊,就好象是什么失去已久的往昔,再次浮现至此,这一瞬,就好似时光突然倒转,满心的温柔与眷恋,都还只是初初相见……但也只是片刻之后,牧倾寒袖中的手指便渐渐渐渐地松开,纵使神色由最初的几分恍惚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一言不发,却依然掩不住那瞬间深深的一抹失落——只因为这个女子,有几分像那个人,却不是她。
不远处,来人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容色殊丽,竟是与‘蓉蓉’有三四分相似,如花美貌,眉目之间,亦隐约有北堂迦的影子——其实当初北堂戎渡立意扮为‘蓉蓉’,骗取牧倾寒爱慕时,然要易容成一个绝美的少女,而在他心中,这天下间的女子,然是北堂迦美貌第一,因此‘蓉蓉’的面孔,就有些许类似北堂迦,当年牧倾寒初次见到与北堂迦模样相同的许昔嵋时,便发现了这一点,那时他还不曾多想,直到后来猜测‘蓉蓉’乃是北堂尊越的禁脔之后,再联系往事,便以为是由于北堂尊越深爱北堂戎渡的母亲北堂迦,因此便脔养与北堂迦有些相似的‘蓉蓉’,却不知所想与事实根本南辕北辙,这其中的隐情,实不足为人道也。
此时那女子是看出了两人方才瞬间的失态,她向来知貌美,但这二人的表情,却分明并非惊艳之类,何况那北堂戎渡容貌绝伦,又岂会对什么美人动容?若是旁人,也许会被己的姿容打动,但北堂家的男子,怕是却只会肆意玩赏,毫不在乎而已……但她心中虽是疑惑,可面上却当然不能表露出来,只款款一礼,声音甜美恭敬道:“……小女子慕容婉,见过世子。”北堂戎渡此时已经完全收摄心神,再无丝毫动容,他如今地位已非昔日可比,见状,也没有什么套之类,便直接道:“华清帮于中原东部水上生意中,也有不小的名头,眼下果然欲归附于我?”慕容婉美目凝凝,垂睫道:“世子如今位高权重,朝廷现下也已拥中原四之有三,我华清帮又怎能不顺应天意?慕容婉一介女流,这些年不过是依仗父兄些许余荫,才有华清帮今日一点局面,又何苦一定要逆天而。”北堂戎渡目色微敛,只淡淡道:“如此,你只直接归附朝廷也就罢了,何必要投效于我手下。”慕容婉眼中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窗边的牧倾寒,知道此时能够在这间房中的,然是北堂戎渡不必避讳之人,因此也不忌他,只一双美眸之中异采涟涟,躬身道:“我华清帮并非龙头巨擘,即便投效朝廷,也难得到重视,但世子如今是做大事之人,需人手,若是投奔世子麾下,只怕却能得而致用。”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哈哈一笑,抚掌道:“我喜欢聪明人,如此,慕容卿以后便于我手下做事罢。”此言一出,慕容婉顿时心中一喜,当即跪了下去,彼此叙了君臣之礼。
待之后此事既罢,北堂戎渡眼见慕容婉退下,沉默片刻,忽对一旁牧倾寒道:“不曾想此女容貌竟与‘那人’有几分相类,家世也还可以,如此,你何不……”他只说了一半,便见牧倾寒双眼微阖,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的这些,也不去想话中的意思,只站在窗前,面色温静,就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美好的往事一样,这也是北堂戎渡第一次,见到牧倾寒疲倦如斯……半晌,牧倾寒缓缓睁开眼,平静道:“……纵然世间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又能如何?”
“终究,也不是她。”
一百九十九.如果
华清帮一事既罢,北堂戎渡便返回己宫中,在房内处理公事,待晚间吃饭之际,想起昨夜去琼华宫时,北堂佳期已经睡了,因此不曾见着她,于是就准备今晚去沈韩烟那里用膳,顺便看看女儿,但未曾想待他进到琼华宫时,却只听宫人说沈韩烟今日精神不大好,因此已经睡下了,北堂戎渡没奈何,也不欲打扰他,便命人好生伺候着,再传太医来仔细瞧瞧,己则重回寝宫去了,其后一连数日,沈韩烟都只在己宫中卧床不出,太医也瞧不出什么来,只得嘱咐静养而已,于是沈韩烟便推说身上不好,谁也不想见,一时非但免了宋谢二妃每日的请安以及孟淳元时不时的探视,便是连北堂戎渡,也不太好去喧扰他。
这一日北堂戎渡下了朝,待换过衣裳后,就去了琼华宫,彼时几个宫人正在廊下给架子上的鸟添水喂食,见了北堂戎渡过来,忙了礼,其中一个品级颇高的宫人知道他来探望沈韩烟,因此便小心道:“少君如今倦怠见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亲身招待世子……”北堂戎渡并不以为意,只道:“无妨,我不过是来瞧他一眼,坐坐就走。”说着进到里面,见沈韩烟身穿家常的衫子,正半躺半坐地倚在榻上,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来看,旁边两名宫人一个拿着小金锤,一只只地敲着核桃,另一人则手脚麻利地将核桃肉吹剥干净,放在小玉盘子里,沈韩烟做零食吃,且恰巧北堂佳期也在,抱着几个布娃娃摆弄着,玩得倒也高兴,忽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北堂戎渡,目光所及,立时甜甜一笑,脆声轻灵唤道:“爹爹!”朝他颠颠跑过去,扭股糖似地亲亲热热扯住了父亲的衣摆,显然是因为北堂戎渡几日未来,孩子虽小,却也懵懵懂懂地知道想他了。
北堂戎渡见女儿活泼可爱,不觉也起了舐犊之情,一手抱了北堂佳期在怀,笑吟吟地连亲了两口,沈韩烟见此,摆手示意宫人退下,己目光微转,道:“……怎么过来了。”
北堂戎渡抱着女儿走到榻前,道:“我这不是来看你么。”说着,把北堂佳期放到床上,己在沈韩烟身边坐下,伸手拈过一块核桃仁吃了,细细端详着青年的面庞,说道:“看你这气色,似乎也不坏,怎么就忽然病了呢。”其实沈韩烟哪里是生病,不过是因为他那日无意中窥破北堂戎渡的秘密,心中又是为其忧虑又是忐忑郁郁,一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人,因此干脆称病,谁也不见,以此暂时避开北堂戎渡罢了,未想今日北堂戎渡到底还是来了,不免一时间无言可说,默默不语,顿了顿,半晌方道:“我这几日身上懒怠,精神也有些萎靡……倒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北堂戎渡为他掖一掖腿上盖着的薄纱青锦丝毯,略有些忿忿然地道:“那些太医也是吃干饭的,连个病也瞧不出端倪来,却要他们有什么用!不过话说回来,你打小儿身体就不怎么强健,比起我来,确实要单弱得多了。”他说话间,北堂佳期便安静地偎依在沈韩烟身旁,似懂非懂地听大人说着话,也不吵闹,十分乖巧的模样,沈韩烟一面轻轻抚摩着她的小脑袋,一面淡然说道:“也没什么大事,静养两天也就是了。”
北堂戎渡闻言,不免笑叹道:“你啊,从小就是心思慎密多虑,这样的性子,能不容易病么……知道你懒怠见人,今天我也不多扰你,不过你也不能总闷着己,总该多和人说说话才是,你平时和牧倾萍关系不错,她虽说不时有些刁蛮,但言谈性情也还爽朗,你偶尔找她聊个天,对你也是好的,反正既是亲戚,她来这里又是熟惯了的,没有那么多的男女避忌。”沈韩烟心中百转千回,却是大多说不出口,只神色宁静道:“嗯,我知道的。”北堂戎渡又拉着他的手说了一阵话,见快到了中午,今日还有些公事要办,于是道:“你多歇着,我去忙了,有事只管让人去告诉我。”沈韩烟强打精神,一时应了,目送他起身出去。
却说牧倾萍从上回与沈韩烟将心事挑明之后,便再没到对方那里去过,但有一日北堂戎渡却打发人给她捎了口信,说起沈韩烟病中一事,让她有空去青宫走走,牧倾萍一听说沈韩烟生病,哪里还想着别的,在房中犹豫了一时,到底还是忍不住,第二日一早,便叫丫鬟收拾一下,就要动身去看望沈韩烟。
此时正值牧夫人来女儿房中说话,见牧倾萍正由人服侍着穿衣裳,淡黄绣玉兰花的外裳裹住纤细的身子,着一条浅湖绿色的长长绫裙,臂间挽上薄软的一道缠臂纱,打扮得清雅动人,且在发中还簪着一朵娇媚的粉色牡丹,十分明艳,旁边两个侍女正拿匣子,装了一株老参包起来。牧夫人见状,于是便问道:“这是要出去么。”牧倾萍见母亲来了,便道:“昨天青宫来人,说是韩烟这几天病了,所以我正打算要去那里看看他。”牧夫人知道女儿与沈韩烟关系颇为不错,因此也没多说,只道:“你这丫头,成天也不知道心烦,为着你和你哥哥的婚事,我和你爹操了多少的心,你哥哥是男子,也就罢了,可你一个姑娘家,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却是一点儿也不……”牧倾萍此时正心烦意乱,见母亲又起这些,不由得颇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整天连耳朵也起茧子了,娘你不说这个不么!”
一时牧倾萍出了牧府,乘车前往青宫,待她到了沈韩烟所在的琼华殿时,沈韩烟却并不在殿内,牧倾萍由宫人引路,这才在后面一处园中见到了对方。
彼时清风徐来,花香漫漫,沈韩烟正于一丛丁香花下纳凉,靠着一个攒金枝连云锦红弹花靠垫,面朝外倚在沉梓木春榻上,独喝茶,即便是日常在己宫中,也穿戴得十分整齐,连头上的简单男子发髻也梳理得纹丝不乱,直如芝兰玉树一般,见了牧倾萍来,不觉微微一顿,既而示意旁人都退下,这才语气像从前时一样说道:“……你来了。”牧倾萍听了他这样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不知道怎么,却突然觉得委屈无已,不意鼻子亦是微微发酸起来,赌气一字一字地道:“难道我不能来么。”沈韩烟温然笑了笑,却没说话,牧倾萍也不理他,顾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手中握着一把滚绸素纱扇,不出声,但没过一会儿,见了青年始终如一的淡淡微笑,心底却还是蓦地一软,一截淡黄软袖从石桌桌沿处半垂下去,然而,很快又回过了神来,道:“你……好好的,怎么就忽然生病了。”
沈韩烟半倚在榻上,一头乌黑青丝半绾成发髻,只穿了一件淡蓝衣裳,眼眸湛静,悠然出尘,唯见一股温和如玉的内敛,闻言淡然一笑,理一理已经很整齐的衣襟,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牧倾萍抬起头端然朝他望过去,小拇指上套着的一枚镂金菱花嵌翡翠护甲不觉地轻刮着大理石的桌面,微微咬了一下嘴唇,恼道:“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算是有事?”沈韩烟一怔,片刻之间倒是没什么合适的话可说,牧倾萍痴痴瞧住他,隔了一会儿,见他一言不发,心里不免一凉,这才扭头看向别处,口中说道:“你这人……为什么只叫人平白担心你……”沈韩烟听着这话不像,一时间纹丝不动,半晌,才放缓了语气,平静说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应该已经不再记得……那日之事。”
“什么叫不记得!”牧倾萍先是怔怔一愣,然后一双妙目却是当即微微瞪得浑圆如珠,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因为情绪激动,手上的素纱桃花扇在石桌上一磕,震得腕间的几只赤金缠花手镯互相碰撞,叮咚有声,不及思虑片刻,便已然脱口而出,满腹失望地悲忿道:“到了这步田地,你却还说这种话!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是我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我己心里都清清楚楚得很……说什么‘不记得’,哈,当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我却不知道竟会真的那么容易,说得出来就能做得出来!”牧倾萍说着,满面红涨,胸口也微微起伏不已,一双杏眼由于不知道何时浮起的朦胧泪意而越发地晶润,眼内一片温热潮湿,在刹那的恍惚里,只咬牙道:“你这个狠心短命的……”话刚说了一半,猛地想到这岂不是在咒他,因此又连忙咽住,却到底还是忍不得,只觉得眼中痒痒的,似是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出来,于是从袖中扯了一幅香喷喷的绣帕来,按在了眼睛上,她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女子,面上不由得微露倦怠之色,目中亦尽是一派怔忡难伤之态,怆然低首,徐徐道:“我知道,己这么一味和你说这些,只会叫你看轻了我……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这些。”
牧倾萍的话尚未说完,沈韩烟就已摇了摇头,道:“我从来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看轻你的意思……只是,记性太好其实未尝不是一种烦恼,如果你能够把很多事情都给忘记了,以后也就不用再烦心了,你说,这难道不是很好么。”
带有冰冷寒意味道的风悠悠拂上脸颊,牧倾萍一腔失望之情直涌心头,微微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却不觉两道眼泪再难禁得住,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静悄悄地眼眶当中滑落,立时拿帕子用力擦了几下,只垂下眼睛,看着罗裙上那密密匝匝的精美绣纹,气息微有不平之态,冷笑道:“是啊,你说得不错,很有道理,而我却是这样冥顽不灵,叫你头痛厌烦。”沈韩烟修长的手指按在茶杯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是不见底的深潭,身后花丛被日光投在地上的斑驳乱影,恰如他此刻有些散乱交杂的心绪,只慢慢说道:“倾萍,你是牧家的小姐,不但家世极好,且又年轻美貌,韶华妙龄,日后会有大好的前途,从各色的青年才俊当中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我,却并不在这些‘青年才俊’的范畴里,因此你这些话,对你对我都没有半点好处,对你的家族,不是一件好事……这不值得。”
然而牧倾萍听了这一番话,却只凝视着青年,流泪不止,眼泪一滴一滴地浸湿了手帕,就似乎是有一双大手攥住了心脏,勒到心底发疼,口中却依旧倔强道:“说什么值不值得的?即便如你所言,难道我以后嫁给什么了不得的‘青年才俊’,就一定是值得了的?真是笑话!……说到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男子,汉王总应该是了罢,可是如果我牧倾萍不喜欢,那么哪怕汉王现在要娶我进宫做王后,我也一万个不愿意,若不是我己觉得真心喜欢了,那无论是嫁了谁,我都是只觉得一生不幸,可只要我中意了,就是难能可贵,任凭对方或美或丑,或老或幼,好也罢,坏也罢,我都觉得真正值得!”她顿了顿,眼中隐约有着希冀之意:“北堂戎渡待你不错,我从前听你无意间说起,有一次他甚至跟你讲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不是不肯放你由……既然这样,如果我和你一起去求他,那他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在一起?我愿意跟你远走高飞,不做牧家的小姐,荣华富贵什么的,我都可以不要。”
对方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这样敢爱敢恨的性情,其实无论换做谁,都不会不感动的,但沈韩烟却只是默然,手指淡淡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平声静气地道:“倾萍,你还年轻,是牧家的小姐,幼没有吃过苦,受过挫折,因此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以谁的心意来转变的,在许多事上面你可以任性,但是多的却是由不得己……况且你不是曾经说过么,你是不肯和别人分享丈夫的,你的夫君须得待你一心一意,既然如此,像我这样已经成了亲的人,却怎么会是你的良人?眼下这样相对伤情,又是何必。”
牧倾萍拿手绢用力拭去泪痕,咬着朱唇道:“我知道我己性子不好,向来骄纵任性,脾气叫人头疼,但只要你不喜欢,那我就可以都改掉的……”她目光灼灼地抬头迎上青年的视线,道:“我喜欢你沈韩烟这个人,并非是因为你容貌俊雅,若说起长相,北堂戎渡其实比你胜一筹,可是我对他却根本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我喜欢你,只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最觉得开心舒服,和别人都完全不一样的。”牧倾萍说着,却起身朝沈韩烟走了过去,瑰丽的裙角曳过地面,拂过落花,一朵又一朵,就好象每一瓣,都是对这个人的一分眷念,她站在青年面前,逼视着对方,既而忽然嘴角凝聚成一个模糊不知意味的表情,缓缓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比北堂戎渡先一步遇着你,那样的话,现在又会是怎么样?……我,我待你一定会比他好,好一百倍也不止,始终一心一意地跟你在一起。”
带着清冷花香的微风徐徐吹过,花影乱摇,晃得人有些眼晕,沈韩烟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只眼神深静,道:“没有如果……倾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牧倾萍笔直看着他,忽然戚戚一笑,握起拳头,道:“我知道的,你这个人内里其实心肠冷得和北堂戎渡一样,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沈韩烟刚要说些什么,牧倾萍却止住了他,纤腕上几只赤金缠花镯子在日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复又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有些事情确实不是以谁的心意来转变的,可是在我还很年轻,还能够己选择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努力朝你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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