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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间,沉重的身体忽地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随即,就是无可自拔的疲惫与倦殆。少女正迷迷糊糊之间,便听见有人欣喜地呼道:“小姐大喜,是位胖墩墩的小公子!”与此同时,众人开始忙忙地收拾起来,小心地为产妇擦洗,换去被褥。
北堂迦乍一听见了这一声喜悦的轻呼,顿时就觉得仿佛好似一缕阳光豁然照亮了迷糊昏沉的心神,什么都再也顾不得,心心念念唯有那一团从她体内诞出的血肉,她任凭众人小心翼翼地服侍着,歇了片刻,总算是积攒出了些许力气,终于勉强睁开了发涩的眼睛,然后就看见产婆的手里抱着已经剪好脐带,刚刚用温水洗净了身上血污的婴儿,此刻正拿着一条她亲手绣制的玉白底紫花小被子,把孩子精心包裹起来。北堂迦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她艰难地伸出手,哑声道:“孩子……把孩子给我抱抱……”
产婆喜气洋洋地把襁褓小心送到刚刚做了母亲的少女怀中,北堂迦抱着孩子的手由于虚弱而有些发颤,但却搂得极紧,目光爱怜地停留在孩子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无穷无尽的喜悦涌上心头,仿佛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全都满满地被初为人母的狂喜所充斥,房中早有丫鬟出去叫人将喜讯立即禀报给堡主,其他的人则全都跪了下去,欢天喜地贺道:“小姐大喜!”
北堂迦满心喜悦,一时间连身上的痛楚都忘得尽了,唇边泛着一抹浓浓的温柔笑意,在婴儿的小脸上不住地亲吻。半晌,北堂迦从初为人母的狂喜中稍微清醒了一点,这才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怀里的婴儿一出生就睁开眼也就罢了,毕竟这样的孩子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可这新生儿从出生到现在,她却没有听见孩子哭上一声……怀里的婴儿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由于北堂家祖上陆续有婚娶外族女子之举,使得后人并不完全是中原血统,因此婴儿的眸色是隐隐的蓝,那样澄澈而纯净,只定定地瞧着她,然后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闭上了眼,再也不肯睁开。北堂迦心中有些发慌,只怕儿子有什么不对,连声问产婆道:“孩子……怎么不哭?是不是有什么不好?”产婆也吃不准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婴儿身体强健,胖墩墩的,精神也好,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因此便安慰道:“想来小公子是天生有福的,比寻常孩子聪慧些的缘故。”北堂迦听了,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亲昵地吻着儿子的额头,眼底泛着晶亮的光泽,小心翼翼地轻拍着襁褓,终于欢喜地落下泪来。
正在此时,有丫鬟从外面匆匆进来,喜声道:“小姐,堡主到了!”
青年闭着眼睛,感觉到那个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将他温柔地抱在怀里,满怀喜悦地轻轻亲吻。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实在是离奇而诡异,但无可否认,这的的确确,就是生下自己的女人……
父亲一定是十分伤心的,自己到底还是没有成功地走下手术台,但总算还有一个兄长,想必会将老人接走,好好照顾……青年不愿再去想些什么,他此刻身心俱疲,只想立时睡去,便在此刻,耳边只听众人一迭声地恭敬道:“参见堡主!”同时就觉身体突然被什么人拿起,落进了一个并不柔软的怀里,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声音突兀地响在咫尺,淡淡道:“……长得倒丑。”
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这种骨子里天生的血脉相连之感,让青年不必想,就已经知道了来人的身份。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是一张寻常人的面孔。
鹰状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抹弧度略显冷淡的唇,以及线条流畅的下颌,北堂尊越用手托着襁褓,瞳仁是晶黄的颜色,如同兽一般泛着犀利的光,打量着正睁眼看着他的婴儿,用目光逡巡着这个肌肤粉红,皮肤发皱的小东西,声音里,还依稀残存着少年时期所特有的味道:“……他,为何这般丑。”
一旁的产婆战战兢兢地道:“回堡主的话,孩子……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个模样……过两天……就长开了……”
北堂尊越身上松松披着一件黑色的獭皮外衣,上面满是漆黑油亮的茸茸长毛,眼下正值隆冬,天气极冷,他却只是用一条镶着绿松石的腰带随意系在腰间,任凭一小片结实的胸膛露了出来,显然里面没有再穿任何衣物,只在颈上挂着几条形状不一的佩链。北堂迦眼见他胸口处有一块淡红的吻痕,心中不禁一酸,知道北堂尊越必然是在和什么人云雨之后,才随意披了外衣来到这里……她心下黯然,却还是勉强露出笑容,柔声道:“堡主,孩子还没有取名呢。”
手上托着的婴儿正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北堂尊越只觉似乎与其有隐隐的亲近之意,想必就是所谓的父子天性了,因此便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就叫戎渡便是了。”
他话音方落,就见婴儿重新闭上了眼睛,北堂尊越嘴角微微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道:“……他怎么不哭?”忽然间一巴掌拍到襁褓上,看起来虽狠,其实力道完全不重,但却足以让一个初生婴儿啼哭起来。旁边一众女子乍见他突然动手,不禁吓得魂儿也飞了,忙跪下道:“堡主手下留情!”北堂迦更是惊痛无已,挣扎着坐起来,失声道:“堡主!”
只这片刻之间,北堂尊越就已往襁褓上轻拍了三巴掌,婴儿没奈何,只得张了张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洪亮的哭声从吟花阁中隐隐传出,打破了寂静的夜晚……
二.父子
“渡儿……好宝宝,睁眼看看娘……小家伙,怎么这样倔……”
北堂迦身后堆着几床软被,正半倚半靠着坐在暖炕上,衣衫简约素净,一头如云秀发也只是松松挽在一侧,簪了两支玉钗,身体虽然还有着几分产后不久的虚弱,但由于有了初为人母的喜悦,再加上调养滋补得当,因此精神倒还好,手里拿着一串孔雀绿翡翠珠链,正逗弄着眼前的孩子。
眼下婴儿出生已有四天,不再是刚产下时皱巴巴的猴子模样,原本又红又皱的皮肤变得平整光滑,白白嫩嫩,头上稀疏地生着些毛发,柔软的红嫩小嘴微微嘟着,脸蛋如同新出锅的豆腐,只需用手轻轻一戳,就是一个淡红的印子,小小的身子上穿着北堂迦亲手缝制的小衣裳,上面有仙鹤祥龄的图案,一针一线地绣得十分精巧。
颗颗翡翠珠子浑圆而通透,几乎一般大小,色泽又绿又水润,这样形状和颜色都十分好看的东西,一般都是很能够吸引幼儿的,然而无论北堂迦怎样诱哄,躺在床上的婴儿都不肯睁开眼睛看她,只是自顾自地闭着双眼,安静得似乎是在睡觉的模样,但却明明并没有睡着。北堂迦无可奈何,只得轻轻用食指点了点婴儿的小鼻子,柔声嗔道:“小东西,真是倔得很。”
她身边贴身服侍的一个丫鬟正端来一碗乌鸡贝母汤,闻言便笑道:“小姐这话却是说得差了,小公子这不是倔,明明就是聪慧,从出生到现在,整天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不让人操一点儿心,岂是寻常孩子能比的?全都是小姐的福气罢咧。”北堂迦也笑了,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柔声呢喃道:“都是佛祖垂怜,才赐下麟儿……”
北堂戎渡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躺在炕上,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环绕在身侧,不得不承认,即使少女只有十余岁,但给他的感觉却是很温暖而安心的,或许,这就是母子之间的感应和牵系罢……
子欲养而亲不在。他自幼家境十分优渥,又得父母钟爱,养成难以捉摸的肆意性子,活到二十岁,最后与老父含笑暂别,被推进手术室时,还欠着父亲一顿‘东翰斋’,其后就是缠绵无尽的黑暗与昏沉,再醒来时,却已是被人从腹中诞出,那才生产过的少女虚弱无力,可还仍是紧紧抱着他舍不得放手,其后无论白日还是黑夜,都要瞧着他,哄着他,亲着他,抱着他,心心念念地将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不肯将婴儿交给乳娘照顾,坚持自己亲自来哺乳喂养……从前他尚是无知幼儿之时,母亲是不是也像这般,如珠似宝一样地待他,爱他?
以往种种,如今却已是恍若隔世,他并非是一味沉湎郁郁之人,想到老父还有兄长侄儿赡养照顾,应当无须担忧,自己也再没有其他什么牵挂……北堂戎渡一直闭着的眼睛忽然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睁开了,澄澈的眼瞳泛着隐隐的蓝,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北堂迦乍见之下,不禁又惊又喜,连连在儿子的小脸上亲吻,口呼‘心肝宝贝’不绝。
旁边的一众丫鬟见了,也是欢喜,因此就有人凑趣笑道:“小姐细瞧小公子这眼睛,虽说颜色与堡主不同,但形状却是当真一模一样的,果是骨肉父子,真真像极了。”
北堂迦凝神看着孩子,眼中有着丝缕不绝的温柔之意,笑道:“我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祖父的眼睛就是这般颜色,想来渡儿却是随了他曾祖。”丫鬟们只是笑,纷纷说道:“小公子既是堡主与小姐的骨肉,待日后长大,还不知是如何丰神俊朗呢。”
北堂迦坐在炕上逗着儿子,不知不觉间就已到了下午,此时临近新年,无遮堡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吟花阁的侍女下人忙碌着洒扫居处,悬挂琉璃灯盏,或是用彩纸绒缎剪出福字与其他吉祥图案,等着新年时贴在窗上。
外面细雪纷纷,北堂迦将一只暖手炉放在婴儿的小脚边,看了看窗外漫天的白雪簌簌飘落,不禁柔声说道:“近来无事,等明日我描几个鞋样子,给渡儿做几双鞋……再有几个月,等渡儿会走路了,就用得到了。”正围坐在炕下剪纸的丫鬟们听了,不禁掩口笑了起来,其中有人一面剪着手里的‘五福临门’图样,一面笑着说道:“小姐也太心急了些,老人们都说,孩子是‘七坐、八爬、九出牙’,婴儿身软骨嫩,一般到八个月左右才会爬,等到小公子开始能走路了,怕是要到周岁才行,小姐现在倒着急起来了。”北堂迦也笑了,用手轻轻挠了挠婴儿细嫩的脚心,道:“是我心急了。”说着,就让人去拿两粒黄豆:“今日还要给渡儿扎耳洞……去挑两粒圆润些的豆子,再把烛台拿过来,取茶叶梗。”
正说着,外面忽然有一个穿水葱色厚锦长裙的丫鬟急急趋步进来,面上含笑,喜道:“小姐,堡主已来了!”北堂迦听了,不禁满心欢喜,忙用手理一理鬓发,叫人拿来一件浅桃花色的蹙金长罗衫披在肩头,还没等系上带子,阁内的丫鬟就已跪了一地,一个黑色的身影挟着屋外凛冽的寒气,径直走了进来。
北堂迦盈盈坐直了身子,含笑道:“堡主是来看渡儿的么……外面实在是冷得很。”说着,就叫人去把地龙烧得更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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