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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88年《作家》杂志以及1990年台湾《联合报》,获台湾《联合报》年度文学奖,已译成日文、法文等,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
很奇怪的事,她到公墓来了。似乎是为一个人送葬,但那个人是谁?她看见好些同事都在这里,皱皱眉头,又不皱了,又皱皱眉头。经理勾着脑袋,把下巴挤得一轮轮的肉打叠,眼珠间或一轮地看下属是否悲痛。这么说,死者该是他们单位的人,是他们都熟悉的张三李四。但她竟然不知道,这实在令人不自在。哀乐又一次职业化地从喇叭里呕吐出来,她手心里捏着冷汗。
她想了想昨天晚上听的一张唱片,把曲名和作者都记起来了。
到底是谁呢?她再想这几天的日子,公司里似乎没有漏去哪一张面孔,工资表上也没有空去谁的名字——她是会计,任何人的薪水都噼里啪啦过她的手,生老病死这类大事她噼里啪啦不可能不知道。
她用臂肘捅了捅小潘——她们是要好的邻居,平时互相鼓着劲骂男人,互相拜托买点紧俏的苦瓜或者平价鸡蛋。
对方睁大了眼睛:“你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对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刚才我还想问你哩。”
“总经理没给大家说说?”
“昨天他跟老婆吵架,说什么鬼呵。”
“那要我们来做什么?”
她想骂人,发现小潘看任何人,都是看平价鸡蛋的眼光,便打住了话头。她看看旁边的人,那些人皱皱眉头,又不皱了,很像知道死者是谁似的正在默哀。
哀乐停歇了,鞭炮很狡猾地突然作响,硫黄味浓浓地笼罩过来。队伍缓缓移动走向墓地。她看见殡仪馆前挂着大大小小的花圈,当然是租来的,开放着经久耐用的悼念之情。临近七月半鬼门开了,几个老婆子老头子在树荫下摆一线小摊,摊上有纸钱、红烛、鞭炮,还飘动着一串串五彩的丧球,花眼得很,活泼得很,同逗引孩子们的花篮和风轮一样——也许亡灵都成了孩子?降价啦,降价啦,随便给几个钱吧。他们朝路人投来希望的目光。有一老头拦在路口,企图拦截其他小贩的生意,老谋深算地盯了她一眼:“你迟早总要买的!”
她憎恶这晦气十足的赠言,白了对方一眼。
墓地显得荒芜清冷。有一些红鞭炮碎尸遍地,路边几片小柏树东倒西歪。有些旧墓很寂寞,白瓷碑面已经破损残缺,或者干脆没有碑面只有无名无姓的水泥墩,对着蓝天昂起茫然的面孔。她不知道那些小柏树为什么总长不高——七年前她来此地就看见是这个样子。也许是泪水太咸了,已经把山坡都盐碱化了?
她觉得这些寂寞的墓地有些可怜,把自己一朵白花,留在一个无名无姓的水泥墩前。
她又看着那些碑面上的名字,看得入了神,尤其是女人的名字,什么妮什么娟什么丹,每个名字都是奥秘,似乎是一个长长故事最后的一个词,遗落在草丛里。她想猜出那些词前面的语句,猜出那些女人与自己的命运会有几分相似。
她终于与同事们走散了,在公墓入口处左等右等,又返回墓园去寻找,还是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回到大门口时,四围已经空空荡荡。一位妇人吱吱推动大铁门。
“请问,回城的最后一班车是什么时候?”
“汽车?六点三十分,走啦!”
“走了?还有别的车吗?”
“没有。”
“这怎么办?”
“附近有旅店。”
“不,我得回去。”
她一生最怕误车,可偏偏总是误车。记得那一次去探望父亲,她太忙了,临上车还在填那些鬼报表。她给那么多家伙帮过忙可那一刻就没有人给她帮忙或者根本帮不上忙,一些臭男人把她全身盯够了,就摆摆手回到老婆孩子那儿去了。她拎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冲进火车站,看到了不祥的冷清。好大的候车厅!居然没有人,栅栏门已经关锁。她捶着栅栏大喊大叫,但没有人答应,大概进站时间已经过去了。她眼睁睁看着那一串绿色车厢停在站台上,两三分钟后,从容不迫地徐徐移动。当时她哇地哭了起来。
眼下她又被汽车狠心地遗弃了。她得回家,上天入地也得回家。虽然是一个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的家,但毕竟是一份轻松,一份可以藏在四壁之内的自由。她可以哼着小调洗洗头——那个办公室的部件。她的手指暂不属于算盘,眼睛暂不属于报表,耳朵暂不属于桌对面出纳员关于丈夫赌博的没完没了的咒骂,鼻子暂不属于总经理的浊浊酒气。她可以想一想父亲——这个世界上真正爱她的人。如果有一个人的死可以给她换来幸福的话,她相信,只有她父亲而不是别人会毫不犹豫地去死,这对她来说实在有点残酷。
她走出公墓,下了一个坡,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远郊集市。有一些错错落落的摊棚店铺,卖着牛肉米粉或时装。已经没什么顾客了,冷落得像秋后的田野,或是早上起床时空空的脑袋。她自信能拦住一部货车,偏偏这一阵什么车也没看见。转过头来,她瞥见自己的影子更长了,腰胯的影子搁在交通栏杆上,乳峰的影子正撞着一个汉子满是胡楂的嘴巴,头颈的影子落在一个百货摊上,与香水袜子以及收录机混在一起被出卖。
“要住宿吗?”
这是一家旅店了。一个女孩子,懒懒地在桌面上倒敲着圆珠笔头,眨巴着眼睛。“我们这里有热水,有电视,有卫生间,还代买火车票船票。”
“多少钱一个晚上?”
“单间七块。”
她感到有些不自在,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当然不是对面的小女孩。左边呢,没有人。右边呢,也没看见什么人。但是不对,一定有人在看着自己的!她转身回头,果然,是两个男人窝在墙角里抽烟。有什么好看呢?她感到事情还没有完。因为墙角里有一双眼睛太可怕,是那种随便一瞥就要哆嗦的可怕。那人大块头,头皮刮得光光,泛出青色的光辉,凸凸凹凹像柚子皮。脸说不准,没什么特征,似乎是一张很抽象很空白的脸。拳头很粗大,仿佛顺理成章地就要抡起来朝什么打过去,比方说,把她揍得牙齿出血揍翻在地。她又瞥了一眼,那人仍然盯着她,目光是侵略性的,眼锋比一般人的长得多。触到你的眼睛,就已经看到了你的大脑;触到你的胸脯,就已经穿透了你的背脊。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一身已被那该死的臭目光戳得像筛眼了。那家伙显然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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