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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
“她还在长沙么?”
“还在。”
“享福了。可惜,听说她就是没有后人。”
“她退休了,想回来住一段。”
“老屋没有了,回来做什么?又没有一男两女,回不来的,回不来啰。”她轻轻叹了口气,擦了擦眼睛。
我后来才知道,本地人把生育看得十分重要,没有后人的妇女就是死了也不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对先人和败坏风水。为此,她们生前经常裸体野卧,据说南风可使她们受孕。又经常吃蜂窝与苍蝇,大概是把繁殖力最强的昆虫当成了助孕的神药。如果这些法子还是不奏效,耻辱的女人们要么自杀,要么远走他乡。幺姑当年进城去当保姆,大概就是迫于这种无后的舆论压力?在我的想象中,她当然也是坐过这样的船远行,看到过船下的波纹、水草、倒影,还有晃晃荡荡的卵石——这条河流几千年来艰难生育的蛋卵。
小船已经摇进了一片树荫。船身偏斜,锚声叮当,船客脚步声已叭叭离船上岸。一群背着竹篓的女子突然你挤我靠地发出一阵亮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二
老黑也没有后人,她是否会自杀或远走他乡?当然不。她能生,这是她自己宣布的。生他一窝一窝的不在话下,生出白的黑的也不在话下。为了向她婆婆证明这一点,她去年就一举怀上一个,然后去医院一个手术“拿掉啦”,说起来同玩玩似的。
她婆婆气得要吐血。
她丈夫气得同她又打架,又离婚。
她也得玩玩离婚。用她的话来说,不离上三五次婚,那还算个女人么?不是白活了老娘一辈子?她以前玩过革命和旧军装,眼下赶上好时代,开始玩录像带和迪斯科,玩化妆品和老烟老酒。身上全洋玩意儿,没有国货。上面用乳罩一托,下面用牛仔裤一兜,身体的重心好像就提高不少,两条长腿笃笃笃地朝前冲去,如踏在云端腾腾欲飞。这样的女人,当然可以伸出女巫那种干瘦的手,下巴得意地一摆,“拿掉啦”。
她当然要拿掉那血糊糊的玩意儿。不然,她可以一气跳上四十个小时的迪斯科然后大睡三天吗?她可以喝得头昏脑涨然后半夜随意叫上一个男人陪她出去散步吗?她可以骑着摩托撞倒警察然后扬长而去吗?可以叼着一支烟不管与男士们辩论什么问题都非得占个上风吗?她可以把腼腆少年或昏聩老头都调戏得神魂颠倒,然后从他们那里要来钞票,在高楼上或峭壁上细细撕碎,看碎片向苍茫大地飘去,自己兴奋得母驴般地号叫起来吗?
幺姑当保姆,十几年带出了这样一个干女儿,实在有点奇怪。而且我觉得,幺姑终于去洗澡肯定与老黑的甜甜一笑极有关系。那天幺姑炒了一碗焦焦的火焙鱼,定要给干女儿送去,说黑丫头最爱这一口。其实老黑早就没有这个嗜好了,我向幺姑说过多次。每次她都诺诺地表示明白,可一炒上火焙鱼,又顺理成章地坚定起来:黑丫头爱吃的。
不知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回来后她一直心神惶惶,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姓宫的大个子,问那人品质如何,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知道幺姑有了误会。老黑即使再结一百次婚,大概也不会看上姓宫的。她同我说过,姓宫的远远慕名而来,她让他哭,让他跪,让他脱衣,让他舔鞋子和卫生巾,总之戏弄和蹂躏够了,再喝令他滚出去。“男人真是死绝啦,怎么一个个都是这样的草货?”可她周围又不能没有草货。她半是厌烦又半是喜好草货们的恭维,以及草货们的互相嫉妒。没有男人为她互相嫉妒的日子终究不能容忍。
幺姑听了我吼吼叫叫的担保,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可是她后来闲散没事的时候,总是闷闷的,抑制不住对那个大个子的疑惑和愤恨,自言自语地咕哝:“那个人,一看就晓得不是正派人……”
“那个人,说是三十六,我看起码有五十大几了……”
“那个人,肯定没个正经的工作……”
那个人那个人。
她从容复习了一遍对那个人毫无根由和想象丰富的恶意揣测,便洗澡去了。我早就该料到,洗澡是最容易出事的。楼东头住的李师傅,还有附四栋的凤姑娘,都是在洗澡时中风或煤气中毒。大概人赤条条地来,也想赤条条地去。澡盆张开大嘴,诱人脱下衣服,看上去实在不怀好意。
幺姑前一天才洗了澡,这天说身上痒,又一个劲地烧热水。好像还忙碌了些什么,我没在意,也不会在意的。天知道她哪有那么多事可忙。除了做饭菜,补衣袜,嘀咕一下什么人,还有收捡小东西的嗜好。比方说瓶子,哪怕一个墨水瓶她也舍不得丢出去,那么酒瓶、油瓶、酱菜瓶和罐头瓶就更不在话下,全收集到她的床下和床后,披戴尘垢,参差不齐,组成了一个瓶子的森林,瓶子的百年家族。她还特别喜欢纸片。每当我把一个小纸团扔进撮箕,她准会乘我不备,机警地把它捡起来,抹平纸片的皱折,偷偷地加以收藏。一些报纸、包装纸、废旧信封纸,一旦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被她集中起来,折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纸包,压在她的枕下。她的枕下已经膨胀了,于是新的收获就塞到床尾,以至平平的床垫已经两头隆起,升起好些突出的丘峦,使她的生活充实了不少。实在没事的时候,她就忙着对钟点,发现电视屏幕一角有了闪闪的数字,马上去瞅她那架旧闹钟:或是差十分,或是差五分,情况十分严重。她赶忙把旧闹钟扭几下,直到自己的生活与公共社会准确统一,才稳稳地把旧闹钟供回宝座——一个用胶布条复杂维系着的玻璃盒。
如果发现她的钟走得很准,便会惊喜一番:“毛佗,对的,钟蛮准呢。”
“是的,很准。”
“一分都不差。”
“是的,不差。”
我甚至也被她感染了,也有了这种追求准确时间的爱好。有时听到广播里的嘟嘟报时声,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喊:“十点了,你的钟准不准?”
“对的,蛮准的。”
于是我也觉得很安心。
今天,好像她没有来对钟点。我本应该有所警觉,可我陪着来访的朋友,照例吞吐香烟,照例开开玩笑,照例第一百次地谈谈社会小道消息,再不就对某个熟人的劣行进行一百零一次的嘲讽——好像这样度日就十分有模有样,就与身后的书橱和壁画十分协调,与幺姑收藏纸片和闹钟对时的勤奋也有了什么区别。
朋友留下一堆烟头,走了。我准备睡觉,但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想一想,原来是屋里太安静了——要是平时,我总能听到幺姑熟睡时轻轻的鼾声。
“幺姑!”
我四下里看看,没有找到她。待我奋力挤开浴室的门,才从窄缝里看到里面满是白腾腾的雾气,凶猛而狰狞地涌出来。
完了,我看见了雾气中的一只手。
医生说她中风,十分危险,催我们大把大把地往医院里砸钱。接下来的中医和西医,大医院和小医院,对这种中风偏瘫都只是摇头,都只说“试一试”。也许我还得去看电线杆上的招贴,找找江湖神医;或者还得去火车站查查车次,准备把她送大城市的医院。那就需要更多的钱。但我翻遍了幺姑的枕下和那只烘箱,没发现存折和现金,只发现一对不知何时留下来的废电池,已经发霉了。还有不知哪位女子抛弃不用的小半瓶雪花膏。除此之外就是纸片和纸包,是一捆捆旧棉絮和一些旧衣服,包括我给她添置的围巾和棉鞋,散发出霉味以及某种老妇人身上特有的枯萎气息。我像是翻遍了她整整神秘的一生,才找到了一只值点钱的金耳环。
记得她厂里那个会计曾对我很有信心地盯过一眼,“是的,她是老工人,也确实当过劳模,我们会补助的,不过——她这些年会没有点积蓄吗?”当时我也被对方盯得有些心虚,似乎自己隐瞒了万贯家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我真傻,为什么不同那个戴黑呢帽的婆娘大吵呢?我嘴笨,不会吵,更不擅长要钱,要是换上老黑就好了。那次她陪着幺姑去厂里报销药费,为了两瓶脉通能不能报的问题,唇枪舌剑无人敢挡,吵得厂里天翻地覆。明明是她摔坏了人家的算盘,但她硬说算盘扎伤了她的手,还要找人家赔医疗费。
幺姑曾偷偷向我嘀咕,说同事们借过她的钱,几块或几十块,乃至上百块,借走就没有了,连个说法也没有。我说应该去催一催,问一问。她惊吓得如同要杀她的头,下巴往里缩,嘴唇抽搐,长长地咦了一声:“去不得,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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