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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苍茫
几年前的一次阅读经历让我遭遇了古城的梦魇。它袭击了我,仿佛日全食那样遮盖了我蛰居的江城,半窗秋光顿时黯淡下去。“那时候节季已经进入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为多下了几次雨,天气已变得很凉冷了。”(《迷羊》)在郁达夫的《茫茫夜》《秋柳》和《迷羊》等小说中,皖城安庆被简称为“a城”,城池周边被统称为“a地”。
质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点钟的时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轮船码头上,质夫辨不出方向来,但看见有几颗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长江波影里。离开了码头上的嘈杂的群众,跟了一个法政专门学校里托好在那时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后,他觉得晚秋的凉气,已经到了这长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码头近傍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觉得孤寂得很。
(《茫茫夜》·作于1922年2月)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来了。北风异常的紧,a城的街市也特别的萧条。我坐车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馆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车上大新旅馆去。
(《迷羊》·作于1927年12月)
小说中的a城,有点类似皖城在江上的倒影,仿佛扬子江波涛中的一抹塔影。“这清冷的a城内,拢总不过千数人家”。上世纪二十年代,郁达夫三次来皖省首府投亲并任教,但寓居的时间都不长。他在纸上构筑的a城,成了我重识皖城的另一路径。那时的达夫就徘徊在皖城与a城之间,倘没有近乎漫游并羁留a城的内在阅历,达夫作为个人的存在是不完整的,甚至连带着皖城也不完整了。达夫死在南洋这么多年,质夫仍活在a城,并在一个秋夜的风声鹤唳中仓皇出走。如今,皖城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仿佛随巨河漂逝而去,感伤是免不了的。说白了,没了a城,不断翻新的皖城再华彩也显得乏味,或者它不再是那个皖城了。至于我,仍居住在当年达夫曾经暂寓的江城,不仅a城成了我的白日梦,而且双城之间的歧路和多重迷雾,也令我沉陷其中。可以想象双城叠加后的坚硬和脆弱,喧嚣和静秘,以及可能受制于一只手的非理性波动。两种相反相悖的逻辑互相缠绕,使时空也在语言中扭成类似枞阳门叫卖的麻花儿。在皖城与a城的水天交接处,我必须隐身纸上,记下那些急速流淌或迟滞于斯的事物,并试图给孤独的质夫发一个短信,请他在招商局码头边的那个小旅馆里等我。
【诡秘的城堡】a城越来越像城堡了。只有它依然故我,拒绝大浪淘沙对城脚的侵蚀,固守着独属于它自己的隐秘。无论处于政治狂热还是经济高烧中,人们都习惯于对皖城动手动脚,刷标语,毁古物,挖路面,拆老屋,但a城依然故我,孤峻而自闭,决绝地显现一种独立意志。在a城,除非你沿着质夫在秋夜中游移的石板路进城,否则你几乎找不到入城的门。“白天他若要进城……,颇非容易,晚上进城,因城门早闭,进出更加不便。”(《秋柳》)这没什么道理可说。你必须从北门进出。如果达夫活转过来,他还是没办法。更荒诞的是,这个城堡的最高行政长官却是质夫的“父亲生前最知已的伯父,在a省驻节,掌握行政大权。”(《迷羊》)
这种感觉影响了苍子对皖城的解读。不过,一座完全陌生的a城会在隔渊相望的地方缓缓浮起。皖城已无任何城门可言,但无门之门却更坚固、更难把握了。
这有点不可思议。后来他发现,质夫的内心充满对a城的疑惧和悚栗,进城惶急失据,出城亦茫然无措:“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开门放我出城,出城后,更要在孤静无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实在有点不便,于是我的搬家的决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坚定起来了。”(《迷羊》)反复读之,a城的诡秘像烟雾一样弥漫开来,即便在某个细节或场景中也可触摸到,比如:“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来摸去,另寻了一条狭路,绕道走上了通北门的大道。绕来绕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寻着了那大街,正拐了弯想走到旅馆中去的时候,后面一阵脚步声,……”(《迷羊》)这一点,在达夫来皖城第一天的日记中也得到佐证:“在江湖上闲散得久了,一到了此地来服务的时候,很觉得恐惧的。像我这样的人,大约在人生的战斗场里,不得不居劣败的地位。”(1921年10月2日)事实是,达夫来时正值皖城风起云涌时:为反对军阀“倪家党”贿选议员以及李兆珍继任省长,全城举行了罢学罢工罢商的罢市运动。这在《茫茫夜》中有了交待:a城“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的省长韩士成。”还有,“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是指“六二学潮”中被杀的学生姜高琦。
可以说,质夫从a城出走并逃离a地几乎是必然的。“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城中的招商局码头上到了一只最新的轮船,一点钟后,要开往上海去的。……不多一忽船开了,码头上的杂乱的叫喊声,也渐渐的听不见了。质夫跑上船舷上去一看,在黑暗的夜色里,只见a地的一排灯火,和许多人家的黑影,在一步一步的退向后边去。他呆呆地立了一会,见a省城只剩下了几点灯影了。”(《秋柳》)令人惊愕的是,质夫在a城的命运竟预言了达夫后来在皖城的遭际:一九二九年秋他应聘为安徽大学教授,不到一个月就被教育厅长程天放侧目,欲以“赤党分子”罪名加以迫害。幸亏从好友邓仲纯处获悉这个卑劣的阴谋,达夫及时逃离了皖城才幸免于难。后来他做诗为证:“京尘回首十年余,尺五城南隔巷居。记得皖公山下别,故人张禄入关初。”达夫自注:“遇邓仲纯,十年前北京邻舍也。安庆之难,蒙君事前告,得脱。”在堂而皇之的名义下,权力者可以为任何非正义的杀戮找到借口。郁达夫成了待宰的“羔羊”,于是他只能选择逃亡,并以质夫的名义在纸上第二次逃亡。
如此看来,a城在苍子阅读前就更像城堡了。如今他身处皖城与a城之间的模糊地带,像一个骑着纸马的悲情骑士,一个荷戟彷徨者。他认定小孤山以下的巨河上,必有一张老光碟在a面和b面之间不停翻转,那儿有遗落在深巷里的凄伤故事,也有游荡已久的旧朝幽灵。
【北门之北】倘对号入座的话,那么苍子是住在a城的北门以北。据老人说,北城门既高且深,上面建有亭阁和炮台;出城门有吊桥,下面是宽约十五米到二十米不等的护城河,两岸垂柳依依。但皖城早没了北城门(集贤门),一点痕迹也没。当他站在空旷处面对这片“无”,城门的幻影反倒在脑海中迅速葳蕤———那沉陷的中轴线正好穿过北正街上坡处,灰蒙蒙的城楼影子投向喧嚷着的红男绿女和滚滚车流。
出了北门,a城“向北的那一条乡下的官道”,如今成了通向集贤关的通衢。这是苍子在皖城生息的主要街道。他第一次阅读a城就产生了亲近感,因为他与质夫任教的法政学校相距不远,并且同为异乡人。不过“移植”二十多年,他早没了异乡的感觉。他说不上来是被皖城同化而自以为是呢,还是感觉日渐迟钝、麻木。当然,一个人移植他乡能否生根开花,在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女人。质夫心底有正气又有些颓废,他的性苦闷总是与怜香惜玉纠缠在一起,“目下断绝女人有两三个月之久的质夫,只求有一个女性,和她谈谈就够了,还要问什么美丑。况且昨晚看见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质夫已动了一点怜惜的心情”(《秋柳》)。质夫逢场作戏,达夫擅长描写情色,在假道学横行的前“五四”时代,其《沉沦》描摹性心理,跟“放足”的潮流一样充满解放的激情。补充说一点,那时皖城的烟街柳巷不少,官方并不介意,甚至还搞出匪夷所思的“花絮”来:一九一一年秋革命爆发,省垣风雨飘摇,皖抚朱家宝焦头烂额之时,正值“省垣四大名妓”评选揭晓,一本专刊《艳奁花影》更像废铜烂铁上浮出的绿蕊。
质夫和达夫都饱受压抑,因此不可能在a城呆久。
一九八四年深秋苍子移居皖城。那时北门女人在春秋季喜欢穿风衣,大风从北关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她们像芭蕉那样在风中摇摆并且绿肥红瘦。苍子早年相识的女人大都集中在北门以北,其中一个钢琴教师,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八年后成了他的前妻。这之后他相继认识了几个女人,其中x爱好写作,有女人味,相处得比较浪漫。她说她家乡梨花开得铺天盖地,素白得叫人心慌,很像初恋的感觉。她父亲曾为空军军官,因接触过放射性物质,转业不久就得白血病死了,最后是否葬在梨园不得而知。世上既有无花果,当然也有无果花吧,于是x成了他命运中的“无梨花”。
然而历史上的集贤北门总与突围相关。一九○七年,徐锡麟起义攻占军火库陷入困境,也曾想到炮击北门夺取一条生路;后来马炮营起义失败,也与拿不下集贤门直接相关。几乎在同时,陈独秀这个叛逆之子离家出走,他衣衫单薄地穿过北门,踽踽行走在刀子样的北风中。苍子认识一个朋友叫章惠,他得过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在一家陶瓷厂做临时工,干制陶、烧字的活儿。章惠对皖城历史和收藏相当痴迷,有一次在建筑工地发现了“杨氏试馆”石匾,此物乃马炮营起义的重要见证:杨氏试馆是革命党人联络和聚众开会的秘密机关,位于三祖寺巷20号。若干年后见到他哥,他说章惠死了好几年了。
当苍子独自在黑暗中倾听巨河的涛声,便是皖城与a城重叠之时。一阵紧似一阵的浩大江风撞脸而来,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故人旧物汹涌而起,瑟瑟有声。除了浩大、怒响的涛声,还随风飘来船夫的号子、抬工的吆喝和一群悲鹳的鸣叫。质夫和达夫想必也听见了。正是它们和他们以及衰朽和新生,嚣和静,祭歌和童谣,恒定和变数,裹挟在无边落木潇潇下之中,又播撒在随滚滚巨流而来的独木舟上。
【出城券】问题是,质夫时常为进出城犯愁,因为那时须持“出城券”。有天晚上质夫想到北门外散散心,“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标。……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内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到一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茫茫夜》)。另一次,他在城中吃花酒至夜深,“向风世要了一张出城券,质夫就坐了人力车,从人家睡绝后的街上,跑向北门的城门下来。守城门的警察,看看质夫的洋装姿势,便默默的替他开了门。”出城券大约就是通行证,但也不全是;类似月票,但不是可购之物。说到底,出城券代表了一种奇怪的权力,一种维持城堡统治的权力。且看“军阀和议员,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见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的贿赂呢”。这无疑败坏了质夫出城的感觉。质夫下车出了城门,在一条高低不平的乡道上,跌来碰去地走回学校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头来只见得一湾蓝黑无穷的碧落,和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城墙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盘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从远处飞来的几声幽幽的犬吠声,好像是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样子。”(《秋柳》)
苍子原指望在龙山路口小邮局的古董地摊上发现出城券。可是没有。本城收藏家们甚至不知出城券为何物。这不能不令人遗憾。看起来,当下皖城人很难想象a城人手持出城券的样子。然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苍子也有过类似的“券”:一种自行车牌,被警局誉为具有“防盗功能”的车牌。它分成两半:车上固定一半,锁车后从中间抽掉另一半,两半合一才能看清车牌号,据称小偷窃车后无法拥有另一半,因此极易被查获。相关部门大张旗鼓地宣传,并指定时间、地点让市民拿钱更换,扬言要在街头严查、扣留无牌车,“罚你没商量”。排了好长的队花钱换了塑料新牌,不久便发觉上当了:其一,再笨的小偷也会将固定的一半撬掉,另一半形同废物;其二,规定期限过后,交警根本没在路上盘查。原来是变法子捞钱。后来大卖特卖城镇户口,再后来是圈地造屋卖房,也是此类把戏。想想看,草民多么容易受到权力愚弄和损害,哪怕是最易识破的低劣圈套。
奇诡的是,a城人认为平常至极的,当下皖城人已觉得稀奇古怪了;a城人以为怪诞不经的,当下皖城人已习之若素了。在苍子看来,只要身处城堡之中,你必得持有各种出城券或通行证,诸如当年的票证和粮油证等等。无论如何它劫持你,你成了它的幸福的人质。这么一想,达夫何以让a城主角叫“质夫”,是颇有意味的。“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还是卢梭说得对。
【巷口】近二十年来,皖城迷宫似的深街幽巷谜一样地消失了,看不到了。没了这些蛛网状的深街幽巷,那些名人故居、历史遗址、亭台寺庙,便丧失了原生的背景和纵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在a城,达夫写道:“一出后门,天上的大风,还在呜呜的刮着,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狭巷里的冷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冷痉。”(《迷羊》)
徐悲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也曾在“狭巷”徘徊。那年悲鸿来到女弟子孙多慈家中暂住了一段时间,孙父以师礼相待,但求婚遭到拒绝。孙多慈爱悲鸿,但缺少那么一点冲破世俗的勇气。当时孙家住在汪家塘方家大屋,那儿也是街巷辐辏之地。想想看,悲鸿因求婚受挫而彳亍于皖城幽巷,该是怎样一种感受?也许那曲曲弯弯的古旧“狭巷”,正与他充满焦虑、迷乱、孤独和彷徨的内心相吻合。“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所以就走向了北。”(《迷羊》)“巷口”是执手无语的离别之地,也是让人彷徨张望之地:“在巷口立了一阵,走了一阵,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阵,这时短促的秋日,就苍茫地晚了。”
质夫的感觉真好。回过头再看,岂止是“短促的秋日”,人的一生也如此,经不起几番折腾便“苍茫地晚了”。其时悲鸿也好,达夫也好,距人生的终点不过十来年光阴。这不能不令人扼腕。问题是身处其间的彷徨者该走向哪个巷口?二十年前,苍子曾站在四方城的某个巷口东张西望,急于找到走出“迷宫”的路。他奇怪,巷口与巷口之间竟没行人。就在目迷神渺的一刹那,忽听一片叹息般的秋叶的凋零声,青灰色的寂寥便慢慢围拢而来,低荡着一种幽暗且忧伤的东西。
独立市桥人不识,
一星如月看多时。
当年达夫徜徉于皖城的书肆报铺之间,苦心搜求清代诗人黄景仁遗著《两当轩集》,一直未得手。后来还是学生张友鸾几经周折,为他搞到这本诗集。达夫最欣赏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中这两句诗不是偶然的。诗中弥漫开来的寂寞、孤独与清傲,正与达夫的心境契合。黄仲则一生坎坷,贫困潦倒,三十五岁病殁于流浪的道途。达夫慨之叹之,专门为他写了一部小说《采石矶》,重现那一星孤悬的清寂和留在苍黄人间的眼神。
【行旅的码头】必须承认,苍子踌躇于a城与皖城之间的小径,成了纯粹意义上的旁观者。他眺见质夫的身影在a城的江边下船时,达夫正逃离皖城直奔码头。“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着的江边。”(《迷羊》)凄清伤感的景致以及风声鹤唳的冷紧氛围,足以让他对a城抱有忧惧和留恋混合的情感。然而到了世纪末,在几乎所有的江城码头,客轮、候船厅、轮渡这些强悍的事物,已被崇尚高速的时代远远抛在身后。如今还有谁买船票在江上航行?还有谁梦见在细雨霏霏的轮笛声中送别友人?说实在的,它们早被淡忘了,如同旧历中渐漂渐远的荷灯。若不是写作此文,苍子不大可能想到它。当年坐客轮旅行恍然有隔世之感。有天晚上,他想踏勘当年达夫逃离皖城的招商局码头,爬上华灯璀璨、角亭相望的防洪墙漫步,但见巨桥横越,铁驳如梭,却见不到一艘客轮哪怕是一叶小舢板儿。江空沉寂,万物渐失,一切皆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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