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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战死者夜谈
没有星星的夜里稀稀落落的虫鸣像光线。我知道你们忌惮人间杂音。我把电视的音量扭小,低得像祷告,像风吹荒松。但埃及广场上的呐喊依然滚沸。他们举着标语和鞋子。这毕竟是另一个世纪了。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你们要寻觅的是一九三八年。那是另一座山体上的悬崖以及叠页岩中的编号。我关掉电视。我看不见你们。但挖掘机依然在挖掘,它似乎径直开进了我的客厅。“在本地高速公路施工现场发现了许多遗骨”,画外音是一个女子在报告新闻事件。钝硬的弹片。锈迹斑斑的钢盔。残损的枪筒和扳机。那是你们潜伏在深渊里的最后防线。仅仅因为一个偶然。仅仅因为那台挖掘机多挖了一个小坑。还有,老天在一个劲地下雨,上面的黄土被雨冲刷掉了。于是你们的战壕垮塌下来,裸露出草根下面那排列齐整的遗骸方阵———尽管被历史和现实所遗忘,但却被雨水和野草一一辨认。
你们的遗骸方阵阻挡了挖掘机继续推进。而骨头上面是异乡的泥土、无尽的昼夜,以及一个又一个时代喧嚣而来,又喧嚣而去。
当地老人找到一块碑文,为你们战死者的身份提供了佐证,“一七六师以单薄兵力,对抗优势之敌,团长谢鼎新,代团长蔡朝焜,皆以巷战冲锋,先后殉职,团长褚兆月亦以伤重殒命道中,又阵亡中级军官二员,下级军官十八员,士兵二十六名……其三攻安庆,剿敌为最巨……溯自南宁出师,越时六年,转战数省,大小百战,歼敌数千。我亦阵亡中级军官六员,下级军官八十九员,士兵三千六百八十一名,而伤者不与焉。兹之公墓,所葬为三分之一,而地之未复,及道远莫致者,又不与焉……天柱古为南岳,今乃作国殇之幽宅……桂林山水,秀甲寰区,挺生人杰,武侠文纡……西南万里,转战前来,一朝赴义,千礼增哀,昔日睢阳,志存杀贼,魂魄犹雄,日星比照,河流赴坚,岳色摩空,伐石作铭,以实无穷。”
你们死于抵御日军入侵的惨烈战斗,然后大部分被草草掩埋了。没有名字。没有坟墓。只有碧血黄沙!只有白骨幽灵!你们是无名的战死者。老人吟诵了一首当年的潜地民谣:“吃菜要吃白菜心,嫁人要嫁广西兵。广西兵,好良心!”这是滚烫的民心竖起的碑,比大理石汉白玉更坚固,更长久。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尽管那场血战已化作云烟,但惨烈死亡的气息仍恒久地绵延在皖河两岸的草野之中。遗骨和遗恨纠结在一起,而荒草、乱石以及遗忘遮没了你们。在睡梦里,我与一个战死者的亡灵相遇,于是我和他有了下面的对谈———
“很想知道壮士多大岁数了?”
“不知你问的是活龄还是死龄?”
“活龄和死龄不一样吗?难道死后还会长出另一种岁数?”
“当然不一样。战死者跟别的死亡不一样,死神嫌我们血腥味太重,并不诚心收留,因此让我们归零后重新生长。”
我为之黯然。掐指算来,你们在地底下活过来的岁数也远远大于我。我知道了,那场抵抗外敌的血战距今多少年,你们从死亡的反面长出的岁数就有多少年。另一种算法是,你们被遗忘了多少年———墓碑被挪用、被践踏了多少年,你们重生的骨龄就有多少年。可是幽灵也会老吗?我实在想象不出幽灵苍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归零后我们长是长,却永远没有青春期了。”
“怎么可能没……?”
“我们战死在血气方刚的年龄,死神不希望我们再死于血气。因此下令跳过它。”
我默然良久。你们死时大都是处子,没尝过恋爱的滋味,更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听说二十九军敢死队赴长城抗击日军前夕,曾有这样的细节:一个警卫员对赵登禹将军说,“晚上要接敌了,不知是死是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女人的妈妈(曹州方言:乳房)。”空气一刹那为之凝固,雪地齐刷刷跪倒了一片。这时,村民中有个女孩毅然解开扣子,把衣服一层层扯开,一对未发育成熟的乳房白花花地绽露出来,令敢死队员眼前一片眩晕。痛饮一杯壮行酒后,他们毅然决然扭过头去,挎着大刀奔赴喜峰口杀鬼子。
“你们也有类似的经历或想法吗?”
“青松生南国,焉能无女萝?日军进攻迅速,桐城被占后,潜山已陷多面合围,我一七六师转战潜山,哪有时间想这个呵……哦哦……哪个不想呵,伤彼蕙兰花,结根漓江边……”
远处的皖河吹来一阵宽阔的带土腥味的风,激起两岸茂密、葳蕤的阴影发出碎语。我在黑暗中想多呆一会儿。荒草以茎尖触碰我,那是你在暗示我吗?
我递过去一支烟:“请问壮士的家乡在哪儿?”
“还顾望旧乡兮,长路漫浩浩。不知你问的是生乡还是死乡?”
我惊愕地睁大双眼:“死后也有故乡吗?那你们的死乡在哪儿?”
“当然有。我们战死在异乡,也埋在这里。悲歌可以当泣兮,远望可以当归。亲人远在漓江,不知我辈死在哪儿,这片黄土自然成了我的死乡———这么多年我听不懂皖河蛙鸣中的土话,听不懂墓前一桑树、一梓树何以巢覆鸟散,却触摸了它们深藏的秘密。”
“什么秘密?”
“一切生命的气息均源自河水。那些利欲熏心的,心胸狭隘的,死抱陈见的,是不可能听懂这巨河支流的秘密。这么多年,我们不得不学会在黑暗中谛听———这条河养育我死后的生活,以及我的儿女们……”
“你说什么呵?你们的儿女是谁?”
“你当然不知道。那些被践踏的野草是我们的儿女,那些被贬斥的乌鸦成了我们的信使。至于我们眼中的英雄,恰恰是你们看不上眼的蛐蛐儿。”
“太诡奇了!你们真的崇拜蛐蛐儿?”
“你真的没见过蛐蛐儿怎样搏击怎样渡河么?如果没见过,你不妨到皖河边走一走。第一个蟋蟀勇敢扑向水边,被水冲去了,第二个又扑上来,又被大浪冲走了,于是第三个、第四个扑上来———直到他们的尸骸堆积起来,堆成了一座桥,其余的便过去了。……”
我无言以对。阴阳两界,也许一切价值都是倒置的。但你们的忠勇超越了一切界限,像所有形式的生命,既可以是一匹马,几块石头,也可以是一群蝗虫,一片低徊的云……。我忽然有所悟:蟋蟀乃精魂所化之虫: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即便面对趾高气扬的凶猛公鸡也毫不畏惧!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它照耀着遗骨在下而遗忘在上的皖河!集团政治从来都是昏聩的、魔幻的。那是一个无底的断崖和深涧。六十多年了,竟无人知晓这些荒山野岭埋葬着最悲壮的死亡。村民说,以前这些遗骨偶被掘出便散落各处,甚至被当作垃圾加以清除;当年的碑石,有的被撬走当作门槛石,有的被胡乱置放在猪圈里。……
我愕然,愤然。
促织鸣东壁,音响一何悲!我感到一种莫名恐惧。那个庞然大物的投影几乎淹没了客厅。楼上传来爵士乐的震响,它释放着巨大的虚无以及喧哗中的静寂。穆巴拉克成了铁笼子里的困兽。而在法庭外面,民众被盲信和阴沉的力量撕裂成两派。恐惧、茫然和悒郁悄悄地袭来,然后寄存于我,快要把五脏六腑掏空了。
初春的江城很有些寒冽,一阵夜风撩起窗帘。想必湖边那片灰黄色已冒出一丁点绿意,黑蓝夹杂的无名鸟正将残冬最后的叶子惊落而下。林间悲风,欲渡无桨。然而,那骷髅的方阵忽然齐刷刷地望定我———写作中的我仿佛成了隧洞里漫飞的幽萤。我意识到,它们能否被人们重新认识和对待,将关涉如何对待生命、家园、思想,宇宙中的星星,以及树木和空气。
而河流必将悲怆深藏于河沙之中。
二○一一年十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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